第63章
于情分而言,春杏是委屈的。但于理,她却并不能占据道德高位。
更何况今日,她还有求于他。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一路上春杏把要说的话,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又略加润色,直到觉得没有瑕疵。
可是真的来了,她心里又惶惶然不安起来。
江风吹动春杏的衣摆,她在他对面坐下,挤出一个笑,客客气气道:“我听我娘说,你来找我了。还听大哥说,六殿下顺利继任。恭喜你,有了从龙之功,不必受兰太师掣肘,从此想做什么,可以得偿所愿了。”
兰辞闲闲倚在亭中的栏杆上,左手压着他随身的环首手刀,她说话时他很安静,目光穿过她,在看不远处的江面。
“来找我有什么话要说,说罢。”
春杏硬着头皮道:“我来是想麻烦你一件事——我娘不知道我和祝家认回过。她年近花甲,身子弱,知道的话心里该难受死了。要是知道小妹治病养病的钱,都是祝家给的月钱、嫁妆,肯定更加不能接受。这件事,你可以替我保密吗?”
兰辞没听到想要听到的,他静了静,才将目光移向她:“要说,我早上就说了。”
春杏不敢和他对视,但见他态度还不错,便得寸进尺道:“那,我们两这一段儿,可以也含糊过去吗。我之前骗她说,在将军府做女使,和府里的少爷好过。”
兰辞被气笑了,他面色阴沉:“与我成婚,是什么丢人的事吗。你宁可骗她你在和纨绔子弟厮混……你娘会怎么想我?”
春杏心虚地瞥了他一眼。
他也顷刻明白了。
从走出余杭门的那日起,她就没想过两人还会见面。更遑论林娘子。
在将军府做女使的农户女,如何能嫁给郡王世子做正妻?
编排一个不会再见面的人,容易过缝补一个破绽百出的谎言。
春杏咽了咽喉咙,这内容超出她预料了,她苍白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再说下去,兰辞看向她,淡声道:“不可能。”
他大概忍着怒,秀丽的五官似笑非笑地扭曲着,半垂的眼帘里,翻涌着危险的情绪。
他重复了一遍:“胡春杏,我说不可能。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就是我先死了,你百年之后都得与我合葬。”
他似乎失去了耐性,声音沉冷:“四月初八那天,为什么丢下放妻书就走了,这件事不解释一下,就来求我帮忙?”
春杏张了张嘴,这问题她倒是准备过的。
但因为紧张,她脑子空空,如同背三字经一样,语速很快:“是这样的,因为我大哥胡凌云要去浦县赴任,我就和他一起走了。本来是想同你商量一声的。但是那天等了很久都没见你。我去找你……”
她吞吞吐吐,兰辞便接过来道:“你去找我,看见祝知微把三皇子幕僚和犬绒人互通的信件给了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私情,一气之下就不告而别,是吗?”
春杏愣了愣,她惊讶地意识到兰辞的这句话,是在解释。虽然她是猜得到大概的。
“我没有那么想,有没有祝知微我都会走的,我承认我自私,没有将与你的契约有始终有终的完成。但是在临安生活,对我来说一直都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人不可能一直那么压抑。起码我不行。”
见他没有再说话,她攥紧袖子里崔贵妃给她写的信,如同丹书铁券,推到他面前:“这是当初我们成婚前,小姨给我写的信。她说将来若我想走,就向你求放x妻书。她应当同你说过。”
兰辞控制着情绪,等垂在身侧的手停止发抖,才将信接过来瞟了一眼,冷静道:“是,我答应过她。”
春杏刚要松一口气,听见他轻声道:“我答应她,若你厌倦,我不会强留。”
他灰色的眸子一瞬不动地盯着她,缓声道:“所以你厌倦了,是吗?”
春杏低着头,不敢看他。
她从前藏他的字在荷包里,是被他发现过的,去否认喜欢过他这件事,没有意义。
虽然他从未给过她任何明确的回应,但春杏感觉得到,对于她的仰慕,他是十分受用的。
有求于他,她不想激怒他,模棱两可道:“感情上的事,不会影响我的重大抉择。”
她尽量有理有据:“鹤林,你不也是如此吗?还记得我问过你的问题吗,倘若当时祝知微是将军府千金,你会娶她吗,你默认了。今天我想把当初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你,也算对你的交代。”
“去年的这个时候,为了给小妹治病,我本来打算进城找一户人家当女使,没想到祝家姨娘找到我,说做千金也是一样能赚钱的。”她慢慢道:“只是没想到,做千金有做千金的责任,祝家诸人各自心怀鬼胎,我的身份依附崔贵妃,她为我们牵线,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抬头看他:“我的确因为你阴差阳错救了小妹,对你心怀情愫,但即便当时不是你,我也会嫁。所以我离开临安,也与感情无关,于我那是最好的选择。”
“你终究是要回到临安做官的,”她道:“而我会留在这里,学一门手艺,努力自给自足,粗茶淡饭,麻布荆钗。我不会像从前那么聪明漂亮了,我配不上你。对你,我于情于理都是亏欠的,如果你对我有什么要求,除了回到临安,我都尽量满足你。”
兰辞没有插嘴,安然听她说完,才终于抬起头问道:“所以是你在临安过得不好,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对吗?”
春杏与他对视,慢慢点头:“是。”
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接纳和平静。
一起都结束了,她想。
本以为会如释重负,她还是不禁感觉空落落的。
她不知道兰辞听了她这一番话,郁结至今的气消解了些许,选择更好的生活并没有错,他向来知道她是如此。
来前,她特意换下作所那件青灰色短衫,穿的是一件崭新的灰白色的长衫。
她算是很重视与他的见面了。
他即便低着头,也可以看到她领口一截雪白的脖子,玲珑而较之从前丰腴的身段,微微隆起的小腹,江风吹来,散发出一阵淡淡的皂角馨香。
这些时日那么难熬,她和他们的孩子,终于又在他面前了。
其他的,容许他徐徐图之吧。
“好,我答应你,暂时不让林娘子知道我们成过亲。”
春杏赶紧站起来,拱手行了大礼:“谢谢你。”
见她要走,兰辞忽然道:“胡春杏。”
春杏还不习惯被他叫这个名字,仰起脸看他。
“你走那天,是我生辰。”他垂着眼,看不清神色:“我已经让厨娘熬好高汤,等我回来,她们就会告诉你,下一碗长寿面给我。”
他冷冷地道:“这是你欠我的,我会慢慢讨回来。”
这句话好像一根刺,扎在春杏心里。
所谓怨偶,大抵如此。
就算真心喜欢过,就算一直小心翼翼,也会因爱生恨,终至分道扬镳。
她扎着这根刺,心情郁闷地先在回去的路上去了一趟作所,想着下午不去了,拿着图纸回来自学,又路过集市,去买了两条胖乎乎的大鲈鱼,提了兜鸡头米和菱角,最后又买了水芹和一整只盐水鸭。
她到家时,林娘子见她提着这么多东西,为难道:“刚才有两个厨娘过来,做得都是地道的汴梁菜,太香了。”
春杏提着鲈鱼,进去一看,果然是把太平楼的厨子带来了。
两个厨娘应当是统一过话术,都心照不宣叫她二娘子。
她正在纠结怎么解释,胡凌云悠然道:“没事没事,请来做一餐,不贵,晚上大家吃好就成。”
春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锅胡凌云替她背了。
他悄声道:“兰世子来浦县了?”
春杏无奈点头。
胡凌云道:“那婚事……”
春杏“嘘”道:“等他回临安再说,你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
胡凌云思忖道:“听马知府提过一嘴,个人猜测是借着抓细作的名义,监督各路地方长官撰写贺表,以表效忠。若不听话,就地格杀。”
天蒙蒙灰时,卫朝新和常珏就过来了,常珏惋惜道:“本来还请了我叔父和他爱妾的,他让人传信来,说今日走不开。”
林娘子一看只剩下年轻人了,就也找借口出去:“你们玩儿,小妹闹着要看江景,我先带她吃了出去。”
春杏也没阻止,先给她们盛好了吃饱,让林娘子带着小妹出去玩了。
等人一走,后院里只剩下他们几个,卫朝新道:“昨天不是说,有喜事要和我们宣布吗?可以宣布了吧,我都好奇一整天了。”
春杏和常珏交换了眼神,刚要将准备好的说辞讲出来:“哦,其实也没什么,就是……”
没等她说完,小院旁的小门传来敲门声,常珏以为是林娘子落下什么,主动走过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