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恰在此时,一旁却伸来一只手,将沉甸甸的荷包“啪”地一声丢在摊贩脚下,随即探手去沈酣棠怀里提鸟笼。
沈酣棠下意识抱着笼子侧身避开,那男子的手便落了个空。
他神色平平,透着几分疑惑不解,似乎在说:你躲什么?
沈酣棠也不肯相让,紧紧抱着笼子,斜眼瞪道:“我先来的。”
年轻男子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鼻腔中发出短促的闷哼,云淡风轻道:“所以呢?”
“所以它是我的。”沈酣棠也掏出荷包,递给摊贩。
然而,摊贩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摊贩没有接过沈酣棠的荷包,反而弯腰,拾起那枚被丢在脚下的荷包,小心翼翼地清点过,将多余的银两连带钱包,双手捧着还给年轻男子。
瞧摊贩的样子,应该是认识这人,且他身份不寻常。
南星无端忆起谢澄那句关于中州的、不着边际的调笑——世家多如土,王孙遍地走。
皇甫、百里、仲、姚……祖上都是天潢贵胄、王侯将相,千百年过去,王朝没传下来,其后代的傲气倒是跟姓氏一并代代传承。
沈酣棠面露怒容,却仍在跟摊贩讲道理。那男子也不催促,就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道清脆却带着不满的女声自东侧传来:“仲霖!让你买个生辰礼怎么磨蹭半天!”
话音未落,一男一女已绕过摊位走了过来。那少女眉眼明丽,神情娇纵,正是开口之人。
被唤作仲霖的男子眼皮都未抬一下,声线沉静无波:“仲蕾,再直呼我名,便自己去祠堂跪着。”
仲蕾闻言,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却也没再顶嘴。
跟仲蕾一道来的男子通身绮罗宝饰,贵不可言,眉眼含笑,自有一股风流痞气。而他肩头之上,立着一只野性未褪的翻山鹞。
南星的目光在那翻山鹞上停留一瞬。翻山鹞乃猛禽,脾性古怪,喜欢折磨猎物,连人都敢伤,驯养难度极大,更别说像这样,不加锁链放养。
方才这一男一女靠近时,南星就注意到了,留心听了几句,交谈间,仲蕾唤他“九郎”。
南星不免失望一瞬,为何不是“二郎”呢?
这两人一到,摊贩的态度愈发明确,他搓着手,对沈酣棠赔笑道:“娘子您看,这绣眼珍珠鸟,还有这牡丹鹦鹉,也都极漂亮的,您又何必执着于旁人之物呢?”
“旁人之物?”沈酣棠气笑了,“分明是我先来的,价钱都已说定,怎么转眼就成了旁人之物?”
摊贩摊手道:“娘子,这紫郡或大或小的摊位,都是靠仲家的漕运运过来的,我这货优先卖给人家,也是情理之中,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天下漕运,尽归中州仲家。沈酣棠明白这道理,知晓再争无益,胸中堵着口闷气无处发泄,索性一把将鸟笼塞进仲霖怀里,拉起南星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被撞了个趔趄的仲霖终于正眼瞧了瞧沈酣棠,随口点评道:“脾气大,力气也大。”
沈酣棠停下脚步,猛地回头,毫不客气地回击:“总比你脸大好!”
仲霖:“……”
仲蕾憋着笑,侧身悄悄说:“你看吧,像我哥这样爱装深沉的男人,就是欠骂,碰见嘴皮子利的就老实了。”
半晌没得到回应,仲蕾疑惑转头,只见皇甫枫心不在焉,盯着那两位姑娘出神。准确的说,是盯着从始至终没说过话的那位。
南星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两道未加掩饰的、带着探究意味的视线。
她微微仰首,清冷的目光越过沈酣棠,正对上翻山鹞黄澄澄的圆瞳——这猛禽歪着头,瞳仁收缩,明显是准备发起攻击的姿态。
它的主人,那位“九郎”,此刻也上前一步,抬手轻抚着翻山鹞的胸腹羽毛,语气刻意放缓,带着几分示好:“它叫逐日。”略一停顿,他望向南星,补充道:“在下皇甫枫。”
他自报家门之后,场间出现了片刻奇异的寂静。连原本在与仲蕾置气的仲霖也停下了动作,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南星身上。
南星面无表情,漫不经心道:“所以呢?”
原话奉还。
仲霖:“……”原来这话听起来这么欠揍。
皇甫枫显然没料到会遭到无视,他都自报家门了,她岂能无动于衷,莫非连皇甫家都不认?
见南星二人再次欲走,他想出言挽留,又恐有损颜面,正自踌躇,肩头却陡然一轻!
那只名唤“逐日”的翻山鹞野性难驯,平日离府皆以特制铁链束缚足胫,偏生今日忘了。
它早已不耐,此刻瞅准时机,猛地振翅,发出一声锐利啸叫,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沈酣棠发间那支随着动作摇曳的珠串步摇。
“逐日!”
仲霖习武,反应最快,霎时弓腰弹起,试图去拦截。
然而,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
只见南星倏然回身,衣袂微扬,于半空中精准无误地扣住了逐日的脖颈与翅根,如探囊取物般,牢牢擒住逐日。
“它的爪喙很锋利,女娘莫要……”皇甫枫的提醒刚到嘴边,便硬生生噎住。他那凶悍难驯、曾伤过数名仆从的猛禽,此刻在南星纤细的五指间,竟瑟缩得如同鹌鹑,连挣扎都不敢,只微微颤抖着冠羽,讨好般蹭了蹭她的指节。
可这并不能勾起南星的怜爱之心,她细细打量逐日,像在看烤架上的烧鸡,跟沈酣棠说:“我小时候最爱抓鹞子,虽然肉不好吃,但很值钱。”
逐日仿佛听懂了,顿时在她掌心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凄厉的哀鸣。
皇甫枫怔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南星是这样的性子,连忙上前道:“无意冒犯娘子,可否将它还与我,容我请二位去府上小坐,以表歉意。”
仲蕾露出见鬼的表情。
“皇甫枫,你吃错药了?怎么今天说话跟二郎似的?”
仲霖看在眼里,没好气道:“闭嘴。”
这对兄妹,一个没表情,一个表情过于丰富,让南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她敏锐捕捉到了仲蕾话里的关键——二郎。
只是不知仲蕾口中的二郎,和她要找的那位,是不是同一人?
南星没理会他们之间的嘀咕,只是掂了掂手中仍在扑腾的逐日,又瞥了一眼被仲霖拎在手中的鸟笼,心念微动。
下一刻,笼中那只色彩斑斓的花彩雀莺与她掌心里躁动不安的翻山鹞,位置瞬间互换。
逐日骤然逃离魔爪,就想飞回主人身边,在笼中横冲直撞,怒啸连连。
见状,仲霖眸色深深,问:“二位是仙门中人?”
南星未置可否,等同默认。
仲蕾见得之不易的花彩雀莺到了南星手中,心下不忿,脱口道:“这是我们为好友准备的生辰礼,刚刚已经谈拢了,你怎么能突然反悔,仗着有法术横刀夺爱?”
南星拉着沈酣棠的手,语气平平:“因为那时候你们的翻山鹞还没扑我师妹。稍有差池,她定会受伤。我未处置那野性未化的畜生,只一物换一物,很公平。”
仲蕾被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满腔郁闷无处发泄,只得气恼地捶了下身旁仲霖的肩头:“都怪你!谁让你忘了给宝祯准备礼物,害得我如今失信于人。”
仲霖不耐地将她推开一步,皱眉道:“她就非要这花彩不可?别的珍禽不行?”
“我海口都夸出去了……”
“自作自受。”
二人一言不合就能吵起来,仲霖虽然话少,却总一针见血,将仲蕾气的心肝疼。
南星不再理会他们,转而摊开掌心。那只失而复得的花彩雀莺扑棱着轻盈的翅膀飞出,带着些许惊慌,绕着沈酣棠盘旋不定。
“哇——”沈酣棠忽而惊呼出声。
只见南星指尖微动,一团云絮般柔和剔透的结界凭空出现,将那只雀莺温柔地笼住,既许它振翅飞翔,又不离沈酣x棠左右。
紧接着,她食指凌空虚划,灵光闪过,那结界之内,竟有点点莹白雪花凭空凝结,簌簌飘落,顷刻间便在虚幻的枝头积起一层薄雪。
花彩雀莺先是一愣,随即仿佛回到了熟悉的故乡,兴奋地在微雪中飞跃,绚丽的羽色在雪光映衬下愈发夺目。
沈酣棠不懂咒律,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冰封咒。更别提皇甫枫、仲霖等凡夫俗子了。四人目光追随着花彩雀莺,被生灵之美、道法之玄深深震撼。
冰天雪地之中,它是唯一鲜活灵动的精灵。
而她举手投足间,便为它造了一个如影随形的小小雪国。
空气中余寒未散,南星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望着结界中欢鸣的雀莺,眉眼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追忆之色。
“花彩雀莺生于寒州雪山,离不得冰雪严寒。中州温热,即便你们带走,等着它的也是死路一条。”
仲蕾:“这……”
皇甫枫此刻方才从眼前这奇幻美妙的景象中回过神来,眼底闪过惊艳与叹服。他上前几步,少有的放下姿态,轻声细语,甚至带上了几分殷勤:“君子不夺人所好,能得娘子怜惜,是这只雀莺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