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是不祥的安排,自古没有皇帝会做这样的事情,尤其是极其信奉君权天授的宣朝。
  宣朝痴迷于神鬼之谈,尤其信奉“谶言”,听说曾有皇子公然蔑视天师,第二日竟被自己豢养的猫咬死在宫中。信“谶”,即不可轻易谈论,不可轻易犯讳,不可不信不避。同时宣朝颁布了很多严苛的刑罚,犯法者轻则割舌,重则诛九族,所以,在天子居所的地下建皇陵,简直匪夷所思。
  前朝不少典籍因涉及祭祀邪术,被先祖焚烧禁毁,宣朝的许多历史变得模糊不清,找不到皇陵位置,而旧王都在西漠失踪,也使得关于前朝的一切都充满诡秘的色彩。
  “宣朝的皇陵,我记得后来也一同不知所在。”解碧天摩挲着指尖簌簌掉落的沙土骨灰,“他们说因为宣帝荒淫暴戾,引起上天震怒,皇陵数次被山洪泥流所冲毁,宣朝期间修建了很多次。大宣穷奢极欲,宝物不会少,你们没去掘过?”
  奉仞敛起眉头:“陵为安息之所,岂可惊扰旧魂。先祖开明大义,绝不做此等有违人理之事。时过境迁,不曾出世,更不知在何处了。”
  大衍先祖是宣朝最后一任帝王的将军,数代效忠,后起兵推翻了宣朝的暴政,民间排的戏折小孩五岁都会唱。
  见他说得肃穆,解碧天也贴心捧场:“很有远见啊,生前多积攒阴德,到地下也好和宣朝的皇帝们握手言和,免了一阵毒打。”
  奉仞:“……”
  奉仞与解碧天实为一冰一火,本就八字对冲、命犯太岁,三言两语不合就有互殴的趋势。解碧天此人眼中无人,连开国皇帝都当个屁放,奉仞简直与他无话可说。
  他们正说着,忽对视一眼,齐齐加快了脚步。风的触感越发明显,他们能感到微凉的湿意拂在面上,远处有一点幽暗的微光,墓道的尽头就快到了。
  他们走得急,未能察觉足后的影子已经从两个变作三个,说是影子,却似人非人,吊着奇长的脖子,佝偻着走,轻飘地粘在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出现。
  自阴冷幽邃的墓道中走出,身前乍然开阔,解碧天举高火光,便映出一角奇景:怪石嶙峋,千盏枯油古灯围挂在壁边,青铜隐隐如有蓝光般幽亮,地方开阔,仿佛有人自山腹之中开天辟地出一方空间。眼前,正坐落一座恢宏的残楼,竟有七层之高,残垣断壁,幕帘褪色,沙石堆积,宛如某种巨兽的骨架。
  望着如此古旧残破却依然庞大的建筑,让人从心底感到一阵荒凉。
  在许多人的口中与梦中,前朝旧宫是一座堆满黄金和秘密的宫殿,必然在地下某个地方粲粲生辉,崭新如故,等待他人的寻求,被发掘那时,所有的欲望都可以饮尽。
  可数百年过去,世上已轮转上万个日夜,地下的琼台楼宇自然也老朽如残木。
  奉仞抬步走去,解碧天却抬刀拦住他的手臂:“如此容易找到,更叫人多疑。”
  奉仞目不斜视,反问:“已死了数百年的东西,也会叫你害怕?”
  “怎么,奉大人想保护我?”
  “你生死与我无关。”
  解碧天改口:“我是不忍心叫你孤身犯险。”
  声音低柔,无非是虚情假意,解碧天如今的命绑在奉仞的身上,自然不能见他随便送死。若非如此,这里幽深阴暗,奉仞并不怀疑,解碧天有数千个机会,可吹灭火光,让他变成这里的其中一具尸骨。
  相处不过几个时辰,奉仞已有好几次,很想将此人拎起来抖一抖,看看到底有几两真心。
  两人一同走过去,至宏伟古朴的殿门之前,殿门紧闭,尘埃厚重,上面却有一双崭新的手印。殿前牌匾写“见善楼”三字,笔劲端美,被尘埃盖得灰扑扑。
  “昔年宣朝道佛相争,君王建见善楼于王都,三千人共聚盛会,论道修行,数月不散。”解碧天仰头看着牌匾,轻声哼笑,“看来遗址之下,果然埋了前朝旧都。”
  “有人先来过。”奉仞观察门前地上的足迹,压低声音正要示意他过来,身边解碧天却抬脚在殿门一踹,这下厚重的殿门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打开一指来宽的缝隙。
  奉仞愕然:“……不是你觉得有诈?”
  解碧天更理所当然:“既然奉大人已经打算私闯了,又何必假客气给鬼看。”说罢,竟就这样阔步走入。
  殿内画屏结蛛网,长灯皆锈红,有长梯四条,盘转而上,可见殿室数百间,柱攀朱龙,各辅一神,仰头不见顶端之景。
  这空荡荡的正堂里不见人气,倒浮着点若有若无的腥味,比起说血,不如说是还没完全腐烂的肉。
  更何况自他们进来后,便听到很细微的声音,似有人在喃喃自语。
  随着他们走动几步,大门敞开,一阵凉风吹入,撞着锈得苍青的铜铃叮当作响。那喃喃的声响不知从何而来,轻忽忽地,飘到角落里,好像还带点九曲十八弯的长咽。
  细细听去,语调颠三倒四,几个听得清楚些的倒像经文里的字眼,附在寂静的空殿里阴惨惨地发冷。
  奉仞乜他一眼。
  解碧天面色不改:“你看我做什么?你偏不信邪,也要怪我么?”
  话虽这样说,解碧天还很冷静,手腕一转,将火折子高抛空中,横臂扬起刀背向它一撞,火折子便受力盘旋,似一枚小箭飞出,途经之处光亮一瞬而过,转眼飞出二十丈才咕噜落地。
  “来路有尸骨,我们走的路已有许多人走过,若秘宝在此,也早已被前人取走。奉大人,你说,为何从未有人……”
  火焰颤抖,随着筒身在地面转动,直落到了墙角。那一团阴影里有东西动了动,从蜷缩的姿势伸展出来,似背对着他们。
  火折子的声响惊动了,那喃喃念经的声音也猝然停下,满殿的寒风,那东西挪了挪,转过来,在微光里露出一张苍白冰冷到极点的脸。
  与此同时,在奉仞身旁的解碧天已经不见,眼前一片鸦青的衣袍鼓乱飞起,如鹰翅舒展,他已经以迅雷之势纵落过去,游八极闪出青色的寒光,直往其面劈下!
  第7章 非人
  一起一落,堪称惊电,不闻声响,只见骤光。游八极首次在奉仞面前出鞘,那沉厚的刀面却青如玉石,若在万千江山之中拔出,必然倒映天地艳景;此刻在黑暗中,两扇银光翻动,唯独彻照出那张苍白的脸,被刀锋摄住,竟一动不动。
  刀欲落,剑已经来了。
  呛声剧烈,风震衣猎,两双眼睛在电光火石间触碰。奉仞抛剑换手,将剑势一转,反刺向解碧天,逼他仰身收手。
  “是我部下,公孙屏。”
  奉仞镇静平缓的声音响起,他身后的人才突然惊醒,后背的衣物已经被湿汗浸透,险些死过了一回。
  见到奉仞如见到救星,公孙屏猛地跳起来,扳住奉仞的肩,但见昏暗里一张年轻苍白的脸,脸上血色全无,官帽已经不知道丢哪去了,半边衣襟皆是干涸的血迹,与不久前气势威风的公孙副官几乎判若两人。
  他眼珠布满血丝,正神经质地、仓惶地转动,向四处游看,嘶声大喊道:“大人,有有有有鬼——”
  话没说话,奉仞已经眉头皱起,反手一耳光掴过去,他出掌未曾收力,这一下可谓响亮用力,将公孙屏打得往后跌去几步,他后脚跟踢到跌落的东西,直接摔到了墙边。
  公孙屏脑袋眩晕,尝到唇齿间咬破的血腥气,坐了片刻,才回了魂似地镇定下来。
  奉仞缓声问:“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公孙屏牙齿打颤,眼眶竟浮出泪光,“奉大人,是其他人的,跟我一块的七个断金卫,只剩下我了。”
  奉仞和解碧天被那老者扯入流沙之中,公孙屏和其他亲卫也一同跳下,他们运气好,抛出绳索互相抓住,虽然冲散了一些人,但还有八个人落到同一处地方。
  只不过他们一落下来,就已经到了墓道口,出来便看到了这座庞大旧楼。奉仞与公主的踪迹不知何处,他们不识见善楼,几个人合计后,打算一起进去查探。
  楼中建筑皆为前朝遗风,只是尘埃深重,里面陈设齐全,如同一座空荡荡出现的华楼,没有发现任何活人的痕迹,决定先在里面的房屋睡过一夜再做打算。
  可是就是从那时候起,一切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
  他们两两分房,公孙屏守夜在外头,夜半竟不知不觉睡过去。断金司非寻常地方,入司有专门的训练,这一批跟着奉仞来的都是个中精英,即便是接连五天不睡也能撑住,但那晚公孙屏却觉得眼皮极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模模糊糊间,公孙屏感觉脖颈和手臂上很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他,动作很轻柔,冰凉如丝绸,可公孙屏实在睁不开眼睛,他很久没这么困,困得意识浸在一汪水里,如何也拔不出来。
  第二天他被其他人摇醒,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沾了一身的血,自脸颊流到半边肩膀,过了一夜已经微微干涸,黏稠地糊在身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