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里有诡怖的诅咒,她势必成为茹毛饮血的鬼。
她已无法遏制自己不吃那些原本令她憎厌的血肉,唯有曾支撑她的念头,一直在她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回响。
“无论你们为何而来,看到我的模样,想必知晓这些人手段的可怖。通往地下墓城的路,需要找到阵眼,我猜测就在七楼之上的某一个地方,豢养我们的人离开时,我曾悄然跟随窥探,但不敢靠近,只知道这么多。”
此时苏细雪身上的银针已经震出数根,掉落在地,身后输送内力的万同悲虽额上沁汗,仍温声道:“苏姑娘愿意说出,我等感激不尽。只是苏姑娘身上似有奇毒,因沉积多年,已经蔓延心脉,极难拔除。”
姬瑛急切:“万哥哥,你医术高超,有没有办法救救她?”
“在下不敢保证。”万同悲摇头,“恐有十有八九不能拔除。”
众人皆心知肚明,被诡异的秘术做成半人半尸的怪物,若要回归原本的样子,又何谈容易。
苏细雪低声道:“不必了,我告诉你们这些,只有一个请求。我今已非人非鬼,犹如行尸走肉,面目可憎。我希望你们杀了我,割下头颅,别让我这样苟活下去。”
话音落地,四周变得很安静,连呼吸都放轻了。
姬瑛却倏忽跳起来,张开手臂护住苏细雪,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茫然地看着所有对提议沉默的人:“为什么呀?还没找到办法,还没见到古陵,还没到无能为力的时候,苏姐姐从未做过不对的事情,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为什么她这样的人要死呢?”
她期盼地望着奉仞:“仞哥哥,你不是说没什么好怕的,我们一定能回去吗?”
大人却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怪苏细雪怀揣侥幸的贪念?怪阿叶诱骗于她?怪古陵之人的残忍?怪天灾使苏细雪自出生起便开始不得已的一生?到头来,一切只是人世寻常,不能谈因果报应。
沉寂了一会,奉仞终于开口:“公主说得不错,你既然还能清醒,说明还有机会,还未到放弃的时候。”
公孙屏忙连身附和:“没错没错!既然是毒,就一定有解药,待我们把那厮抓过来,让他给你解毒。”
“他要是不肯,我就把他的手指剁下来叫他自己吃下去!”虞秋娘恶狠狠地挥了挥手里的峨眉刺。
姬瑛的眼如将灭的残烛,被罩住冷风,新亮了起来。苏细雪听着,面上不知该是喜,还是悲,只是呆呆怔愣。
她轻轻压下姬瑛的手臂,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她的头,手指蜷了蜷,却怕尖利的指甲割伤她。
姬瑛握住她想收回去的手,放到自己发顶。
发顶有小小的旋,在床下蹭乱后四翘,苏细雪仔细地抚平,温柔地看着她,勉力控制着痉挛的手臂,从怀里摸索出断了半截的银簪。
簪子上的桃花,已经缺了两瓣,被腐蚀得陈旧斑驳,犹能看出主人对它的精心爱护。苏细雪把簪子放在她的手里,大概觉得比起公主往常所佩戴的饰品,实在太过寒碜,有些赧然地抿唇笑。
“……只可惜,我还没能再见小春一面。”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后面击中姬瑛的后颈。
奉仞下意识伸手去接住倒下的公主。
苏细雪颅顶与双手处的针同时崩出,她五官倏忽变形,身躯倾前,十指变作开肠破肚的银钩,而如玉光如电光一霎的刀光已经出鞘,既无杀意,也无犹豫,闪出冷如薄冰明镜的光影,刺得人的眼皮忍不住一阵剧烈的颤栗。刀从来无情,每每出鞘,只映照刀下之人的感情。
头颅滚地,闷闷暗哑,粘稠的血珠溅到所有人的身上,微腥涩的蓼草味,浓重地蔓延在屋中。最后一根银针,也从百会穴脱出,在漆黑的长发中反射出黯然的微光。
也许发生得太快了,就在眨眼之间,所有人都定在原地。
头颅的唇微微张合,蓼尸肉体特殊,使得她的喉咙还能发出残破模糊的声音。
“孩子……孩子的谎言,是杀人的利刃。他们天生擅长欺骗,欲望无尽的大人,才无法辨别真相。”苏细雪的血泪仍顺着她的眼眶源源不断滚落,神态却慢慢地松下去,灰蓝阴郁的眼膜,也洗得像夜雪般茫茫。
“可是、重来一次……我仍会……仍会……”
牵住……她的手。
第16章 花瓶
奉仞最先蹲下去收尸。
苏细雪死时,他站得最近,血从衣摆直溅到下巴,朱衣渗得越深,在幽暗里死沉沉坠着,苏细雪的头颅面朝上,灰蓝的眼空洞无物,与他相对。
他将昏过去的姬瑛抱给公孙屏,低身放下苏细雪的身躯,万同悲则跪坐下去,用针将苏细雪的头首和身体重新缝合。他手法很熟练,只是蓼尸血肉软烂,终究有些丑陋,之后,虞秋娘脱了自己的斗篷包裹住苏细雪衣衫褴褛的身躯。她以手指梳理苏细雪的发,擦干污血,合上眼睛,苏细雪流过泪的面容平静、微微忧郁,几近温柔,一点也没有蓼尸的狰狞,恢复了属于人的整洁。
最后奉仞将苏细雪的尸首放到榻上,用屋内薄被,掩住她的面容,此处无地可葬,也无法将她遗体带走,只能这样草草收殓。
如此,便也算最好的体面。
他们做这事时,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不言不语地配合,好像在死面前共有了善良的默契。唯独解碧天没有参与,他只在一边拾起纱幔擦自己的刀,浓稠的黑血流过刀面,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正如他的神态寻常,无法找到任何变动与破绽,仿佛与任何一次杀人并无不同。
做好后,几人的衣物已经皆是污血满身,盈着属于蓼尸的苦涩腥气,只是经此一事,无心去整理仪表。
万同悲向奉仞作揖,从怀中取出一枚竹哨:“奉大人,我们之间多有误解,只是一时恐怕难以解释。在下知晓大人绝非蝇营狗苟之辈,不会强人所难,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各自寻找所求之物。只是还请奉大人收下这一枚青哨,若遇险境,或可照应一二。”
奉仞接过青哨,并不多语:“如此也好。”
万同悲同他们一一告辞,经行解碧天身旁时,他目光闪动,似乎有什么想说,但终究没有开口,只对他拱手一礼,便去追已经不耐烦礼节、推门而去的虞秋娘。
待到他们二人离去片刻,奉仞才转向公孙屏:“去跟着他们,公主有我在。”
公孙屏却没动,只将目光挪到后面的解碧天身上,努了努嘴,意思很明显。
奉仞从牙齿里蹦出字句:“怎么,怕我被狼吃了?”
这语调已经趋近关外严冬腊月的温度,即将结霜三百尺,端是黑云压城,燕都贼子望之无不胆战心惊、连夜跑路的面色。公孙屏安排来跟着奉仞做了几年的事,摸透奉仞七八成的脾气,他只知道,此刻比起独自面对蓼尸,还是抗命的后果比较严重。
公孙屏老老实实将姬瑛交给奉仞,窜出门外潜行而去。
“奉大人还是不信他们?”
屋中又剩他们两人,解碧天不着急走,又和奉仞约法三章过,打定主意跟着他,这会人都走干净了,便主动与他搭话。
然而奉仞半天都未发一词,只是将姬瑛抱起,扯下屋中纱帐将她绑紧在自己怀中。
呼吸踱近,到他的身后,总是太没分寸的距离。流风微动,解碧天伸手要去碰奉仞的肩,却见一双眼冷冷钉来,手腕瞬间被奉仞反攥。奉仞五指极用力,以至于腕骨传来剧痛,汲取着两道薄冰刀似的视线,解碧天却还自若地明知故问。
“你生气了?”
“……”
“她被制成蓼尸,非人非鬼之物,留在世上也不过是痛苦。奉大人心地善良,想必不忍心,我代为效劳便好了。”
“她既然还有自我意识,说明受秘术的残害还未深入骨髓。一个人若想死,无需别人来杀;一个人若想死,便不会这样一点一点博回来的生机!”奉仞压低着含怒的声音,“既然有意识,就还是人,而不是鬼。她中的是毒,这处地界有无数秘密,未尝没有办法,若能找到制作蓼尸的人,也许她还能够变回原来的样子。”
“一个虚设的希望,她等得了多久?一年,一个月,大概可能只有一个时辰。”
“未去寻解救之法,又岂知已无生路?”
他们针锋相对的争论中,不知哪句话倏忽惹到解碧天的不快,他原本冷静得轻慢的神色微微凝滞住。
凌厉如弯刃的眉簇压着眼,本就阴鸷,鬓发掩住他眼尾的几下抽动。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陷阱?也许她就像阿叶,是那些人设计的骗局,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如果相信她,便会沦为蓼尸那种下场。”解碧天真情实意地冷笑一声,尖利过长的齿尖极快掠过,犹如野林中通晓人性的邪祟,泛着森寒的吐息,“就算不是,她对我们此行来说,不过是一个累赘。她有意求死,成全她,岂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