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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吕西薄点头道:“没想到你会来。”
  “奉大人亲自邀请,自然要来。”
  “……你来帝京也有两个月了吧,如何?”
  “既没有旱得生烟的土地,也没有长得无尽的寒冬,到处是欢笑,只要喝酒便能度过一日,实在没有比这里更舒服的地方。”解碧天低声笑了笑,“为招安,还把断金司的国之栋梁放在我身边,实属殊荣。”
  “奉仞虽不喜欢与人亲近,但若你不做些出格的事,他自然也会真心待你。”
  “大人多虑了,我与奉大人一见如故,正是相处甚欢……”
  他们正说着,奉仞已经从不远处走过来,他身后的同僚们显然有些认识解碧天,不敢靠近。解碧天摆了摆手结束虚伪的对话,便自己寻了个远些的断金卫位子落座。
  他坐在那提壶倒酒,自顾浅酌,仿佛身边无有一人。吕西薄目光微转,瞥了一眼身边的奉仞。
  “今夜严丞相也会来,让这种身份不明的江湖人进到庆功宴,可不像你的作风。”
  “许淮能毫发无损地出来,也有他的相助,岂能归功于我一人,这庆功宴本该有他在。”奉仞淡淡道,末尾,自己又补了一句,“……我不过尽到人情。”
  公孙屏在门口向他们打了个眼神,便有几道人影自堂外步进,奴仆毕恭毕敬引着路,将灯笼悬高,照亮来人。但见一身形清瘦、着黛蓝锦袍的男人走入,众人纷纷站起,向他恭敬行礼,男人两鬓虽已经掺杂着霜发,却不掩精神沉烁、渊渟岳立,自其眉眼,可窥见年轻时的几分风华。
  正是当朝丞相严煊,也是奉仞的姑父。
  奉家世代与严家关系亲近,常有联姻,故而奉仞虽家世算不上煊赫,能在帝京平步青云,也有严丞相的赏识和提携。
  严煊落座之后,庆功宴便开始了。
  他与奉仞饮了两杯酒,询问他近况,谈了些体己话,又提点他处理与朝政相关的消息。
  奉仞本家遥远,严丞相对自己在帝京都有照顾,对这位长辈很是敬仰:“多谢丞相提点,我定会多加注意。”
  “嗯,圣上提拔你为副指挥使,想必寄予厚望。”严煊虽如此说,神色之间却并无喜色,“现在跟着吕指挥使,当潜心多学一些。”
  他怀有心事,几次看向吕西薄,似乎察觉这次案件落幕的隐患,只是此时并不确定,便也没有言出。奉仞对他的话语虽然心有疑虑,但也并未多想。
  严煊只为了来庆贺奉仞升职,与他们这些人也没什么话可以多说,稍坐了半个时辰,和吕西薄谈了些话,便离开了断金司。
  丞相一走,断金司众人皆肉眼可见地轻松下来,毕竟大部分人并非是官家出身的,天家之刃又与这些权臣绝称不上关系和谐,立场上互相忌惮,作风上互不顺眼。
  酒盏往来,声色馥郁,席间气氛渐渐热络喧闹,今夜庆功宴的主角奉仞,已经被同僚们劝了好几轮酒。
  断金卫素来办案时就行事夸张,时常无法无天,酒入肠中,熏得满腔热意待发,往日勉强压抑本性,现在就越发闹腾。投壶、拼酒、吵架、甚至拔出武器当堂比试,玩些江湖下九流把式,旁边还有人在下注对赌输赢,一锅粥般乱,吕西薄倒是见怪不怪的稳当。
  不多时,有人喝醉了,与人比投壶已捏不住箭矢,眼见输得满兜一个子不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想起旧事,突然拍案而起,说起奉仞十五岁在中秋宴上的五星同归,寻衅对手有没有胆量应战。
  往常秉公办事,他们对奉仞一向敬而远之,如今喝多了酒汤飘了,七八个人如犬群过境,呼啦簇拥过来,不容他拒绝,把投壶的箭放到奉仞手中。
  七嘴八舌,要他给对方点颜色瞧瞧。
  五星同归,便是五箭齐投,共入壶中,投壶不用内力,是武者们间默认的规矩。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然而箭未捆在一起,投出时必然各生轨道,即便是三星同归,也已经算得上佼佼者。
  奉仞十五岁的五星同归,很是让人津津乐道一段时日,当然也有人不信,只说不过是运气,那时奉仞心高气傲,不屑去辩驳。再后来,他性格渐渐沉稳,自觉投壶是贪玩好乐,为了律己,便很少再碰。
  如今众人旧事重提,他面皮不由发热,如同被推上台表演,偏偏人人起哄,连壶都已经端到他面前。
  “副指挥使听说有三四年没玩过投壶,若投中煞煞他风头,往后你便是我大哥!你说一,老子绝不说二!”
  “什么大哥不大哥,那都虚的,你至少该赌几杯酒?几块金?”
  “滚犊子……”
  耳边吵吵闹闹,奉仞酒量不高,实则已经半醉了,只是他喝酒上头时十分安静,端坐在座上,看起来仿佛丝毫没醉,神色也如平常不近人情,唯有面皮覆红,犹自敛眉认真道:“不可,断金司又非江湖帮派,你我各司其职,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他说的话无人专心听,催着他握住五柄箭矢。
  见实在拗不过,奉仞只好捏住,虽然久不碰投壶取乐,还喝了酒,但他并不担心会失手,这是他很自信的技艺。奉仞扬起臂抬头,瞄准时,视线飘然落远,不经意看到下座远处的解碧天。
  这人正支着膝盖,偏头越过人群望这边,手中还拎着酒壶,他从头喝到尾,案上、足边堆满酒壶,和几个拼酒惨败的醉鬼,横尸一地。因坐的位置偏僻了些,沿着多情的唇峰,有暖光晃荡,仿佛金红交融的烟波。
  在看他。
  这认知令奉仞心跳莫名一滞,下意识将手中箭矢投出,五箭如流星飞掷,数道目光殷殷紧追。因为一点不可言的慌乱,他没把握好最佳的力道与方向,眼见其中一支就要偏离。
  一道暗劲自指尖弹出,从隐秘的方向轻悄悄打中壶口,使其微微倾斜,恰好能够将所有箭尖吞进,便散作一阵清风,不留丝毫痕迹。
  ——转眼间,五支箭矢稳稳当当落入其中。
  沉寂一瞬后,连绵起伏的叫好声爆发,众人兴奋不已,狂饮大笑,宴席又是推向一番高潮。
  肩上压来数人勾搭时的重量,同僚热烈的声响在耳边喧哗不止,奉仞紧紧收拢投壶的五指,垂着眼盯着杯中绿湖般的酒浆,耳根通红一片,什么也没听进脑袋。
  第22章 忽如远行客(六)
  奉仞睁开半帘湿重的眼睫,眼前一片模模糊糊,浸成死水的夜色晃动着,与树杈交叠时轻轻簌簌,月色揉成一披纱,正蜿蜒地飘在水面之上。
  在哪?他迟钝地想,刚才好像进了别邸的门槛,险些一脚绊倒。他只依稀记得断金司内的庆功宴上,喝完的酒坛堆积成山,将入秋的霜气未能侵袭今夜半分,形形色色的面孔,被烛火照得发红生光,还在挽臂大笑而歌。
  他喝多了,已经觉得有些不适,终于在宴会上败退。也是喝多了,没在断金司先找个屋子歇息,还非要从走到城东的宅子,他看起来行动自如,未曾被灌醉,众人以为他千杯不倒,没在意陪行。
  他一路走回去,浑身倦怠,到了宵禁时分,街上已经没人了,只有萧冷的风在吹。奉仞只觉得好久没有这么难受,毕竟他向来自制,痛饮也绝不过量,这般醉酒还是头次,又走了片刻,扶着墙,实在乏力得走不动,倚靠在巷边。
  醉意横陈意识,如沾到衣襟里的棉絮,如何挑都挑不干净。约莫刚才那会醉得深了,以至于前因后果他都有点忘了。
  有人将他拉起,架在肩膀拖着走回去,奉仞身量高挑,扶着他的人肩膂坚实而宽阔,一路不觉乏力。熟门熟路走入宅中,没点灯,暗得很,这人一言不发,奉仞眯起眼,勉强分辨出他耳边一盏金轮。
  总算拖进屋子里,门都没合上,奉仞却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一挣扎,两人步履踉跄,开始匆忙地互相踩踏,那人揽住奉仞的腰,收紧手臂,一把兜住他。
  衣襟原来湿透了,深色的衣服水痕斑驳,浓重的血锈味逸散,好像还保留着新鲜的刚刚喷薄的温热,如雾气萦绕在对方身上。这犹如刚从尸山里走出的味道,却和帝京香醇的酒糅杂在一起,显得鬼魅而怪异。
  奉仞鼻尖恰好抵在他颈边,闻得分明,拧起眉,低声道:“……解碧天,你身上有血。”
  “你醉了,那只是不小心泼在身上的酒。”解碧天的声音通过胸腔微微发震,传入耳中,“醉成这样,我该去打盆水给你了。”
  解碧天从善如流地说谎,转移话题后就要走,被奉仞攥住手腕,抵回门边。他潜意识觉得解碧天是个无法无天的麻烦,此时此刻更不能放这人逍遥法外。
  他努力保持平衡,并且一板一眼地审:“你刚杀过人,是谁?”
  “奉大人,我好心将你背回家,还要如此审讯我?”
  “别打太极。”他不配合,奉仞本就头晕,越用力攥着他的手臂,“我不信你只是好心路过,还能恰好看到我。”
  脊背抵在门板,硌得钝痛。现在又突然敏锐起来,不知道前一刻还烂醉如泥的人是谁,解碧天想,怎么醉酒了还一心办公,难怪皇帝要升他当副指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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