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搬文阁>书库>综合其它>古血铜花> 第29章

第29章

  奉仞点头:“必须先弄清楚这里,可惜这两个人是哑巴,虽然方便掩饰,有些事却不好打听。”
  又见解碧天扯了扯衣领,这衣物贴着喉口掖得严严实实,像把人紧缚住,谁知广袖过宽,纱质轻薄,不慎勾住腰间玉扣,动作时撕拉一声,这下勾坏了袖下布料。
  他最烦穿这种柔纱软布,显然不习惯被镇压在一身飘逸如云、碍手碍脚的衣服里,眉头浮现不耐的痕迹。
  “不是这样弄。”奉仞扶了扶额头。
  奉仞只好转身,把他越弄越乱七八糟的手推开,伸手绕到腰后,将腰带玉扣调松。解碧天确实不适合穿这种衣物,九黔身量比他薄,宽带缓束时,姿仪优雅,让解碧天穿,却成了丈量腰围的尺带。他筋骨肉体精炼过人,体格本就宽阔,束得紧便绷得难受,束得松了又显得短了。
  解碧天抬起破损的袖子,奚落道:“帝京里那些贵人天天这么穿,无怪那么多规矩。”
  他这么一说,奉仞倒想起来,梦里解碧天不便成日穿着不成体统的西漠衣服,不肯附庸时兴的帝京风雅?自己简直梦得思虑周全、贴合现实。奉仞想着,一时忍俊不禁。
  他要穿,便该穿骑猎的劲装,深锦浓彩,打马过街,必然卓然夺目。
  他们靠得很近,解碧天察觉,似笑非笑地偏过头:“你笑我?”
  奉仞将脸一绷:“绝无此事。只是在想他会不会派人回去那池子里找尸体。”
  数刻前,他们藏在蓼草潭中同时出手,悄无声息杀了两个蓼奴后换上衣物,替换了身份。
  皱眉面具是奉仞,借名“十卵”,解碧天则是展眉面具,借名“九黔”,顺便检查了尸体,发现这两个蓼奴的舌头皆被平滑割下,面容不过二十岁出头,并非先天哑疾。
  领头人叫厌光,是这座囚笼主人的心腹,主人未归时,他就是身份最高的人。也许是他们运气太好,中了机关没摔死,进了棺材没被蓼尸吃掉,竟还能在这时替换到两个很合适的身份——十卵和九黔皆因为办事不错,本就得了厌光的青眼。进入白门后,两人跟着其他人听白门的主事人停君教诲,起居简单,行事很快熟悉。
  所谓天上宫阙,是另一座远离他们这些蓼奴之外的城池,居住许多“生人”,那里是才是真正的国度。而他们现在处在的地方,唤鬼笼,蓼尸是用活人炮制为丧失人性的活死人,蓼奴则是豢养这些怪物的奴隶,被视为半步黄泉的不祥之人,必须忍受与这些东西一起居住,并守护着地下通道。
  也就是“守墓人”。
  根据苏细雪告诉他们的故事,蓼奴多半来自于拐卖和诱捕,而阿叶也是他们养育出来利用的工具之一。这里只不过是进入前朝秘宝真实所在的第一个关隘,但蓼奴也不是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里,还有能够变成“生人”的唯一机会,那就是在碧土月神的寿诞上,被碧土月神降下恩泽,抚顶成人,从此走出鬼笼,成为天上宫阙的生人。
  碧土月神开辟了此间,使得他们能够如常人活在这里,等同于这里每个人的母亲。并且,她已经活了将近一千五百年。
  前朝大宣距今也不过四百多年,这碧土月神不是人不是鬼,除非王八成精,否则不可能活这么久。
  除此之外,另一个运气好的地方是,在摔下来后东西湿透遗失、毫无干粮的情况下,他们终于能跟着这些蓼奴吃上饭了。
  食物里面有粗麦和蓼草籽混在一起,人吃了会做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这鬼笼的蓼奴本就浑浑噩噩,不神志恍惚、形同游魂才奇怪。
  唯一的肉类只有起先在沙漠上袭击他们的动物,也就是万同悲说的,铜马口中的沙鼠,味道很酸,口感如泥。奉仞自认自己算不上挑食金贵,但还是对这东西有点拒而远之,见解碧天吃的时候频频赞美,以为此物没有表面那么恶心,考虑到接下来还得养精蓄锐,终于尝了一口。
  果不其然吐了。
  然后和梦里一模一样引来解碧天的大笑,气得奉仞又与他翻脸打了一顿。
  第29章 驿站
  哑巴身份好,好在不必多说多错,不好则是难以沟通,何况跟这些神志恍惚的蓼奴套话。断金司有专门的训练,奉仞好歹还能比划个七八成手语,两人在鬼笼里低眉顺眼装了几日孙子,总算将这里的构造和阶级地位摸了个七七八八。
  当然,大部分是奉仞探到的,他虽气质冷冽,常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却天然受这些感知如动物的蓼奴亲近。相反,解碧天即便收敛本性,也鲜少有人敢与其相交,仿佛知道趋利避害,他自然乐得懒怠。
  鬼笼由两位主人共同管理,是碧土月神任命的侍神者,身居高位,皆很少亲自到这污秽之所,由他们的亲信使者来往传达,替他们办事。
  每年的碧土月神寿诞,为“举国盛事”,不容怠慢。虽然大多数是奴仆身份,鬼笼也毕竟是这座国度的重要存在,作为“门卫”,部分特殊祭礼由鬼笼准备,从地下运输往天上宫阙,是一大殊荣。
  搬运这些放在轿子里的祭品,便是鬼笼主人心腹厌光所说的抬轿。
  白门主事人停君看起来没有任何残疾之处,言行举止也与常人无异,他规训好这些蓼奴后,选了吉时出发。十六人两两分开,除了最中间一台轿子要四人搬动,其他两两搭配。
  出行那日其余蓼奴都不允许在外行走,以免冲撞。诸人行装准备妥当,停君走在最前面领路,身着礼服,手中拿着一个骨埙。
  幽婉哀叹般的一声乐音在鬼笼中响起,蓼奴们身着白纱袍,击节四下相合,一齐起身抬轿,跟随停君的吹奏与引领,往天上宫阙而去。
  前朝尚黄钟大吕,好鸣乐,埙在大宣时甚为流行,上至宫廷,下至民间,在今朝倒少有人习之,故而,这也是奉仞第一次听到这首陌生的古曲。
  白衣渺渺,身作离魂,已数数年白云苍狗人间春秋,前朝风华尽封地底,孑然独立于天外之地,久闻此曲,不免心生寂寞。
  尘缘归土非寂灭,死如春草复更生。
  他们是如何以年复一年的希冀,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没有人知道来处,自前朝覆灭至今四百余年之久,地下生老病死、代代相承,就算能回到地上,也无人知晓与了解从前的天地灿烂。
  无人而知的存在,才被称之为鬼。
  不知为何,他竟对这些人生出些许无法解脱的可悲。
  身后,解碧天的面容掩盖在九黥的面具之下,看不出神情,微微低头。他难得安分,也许只是在扮演毕恭毕敬的蓼奴,听得很专注,深邃的眼珠平静如水,聆听这遥远的古曲,此时并不露出那种玩味戏谑的目光。
  去天上宫阙的路在鬼笼的后面,先出豢养蓼尸的洞穴曲径,再去必经之地驿站,最后才是上登天梯,抵达天上宫阙。
  “这群人怎么跟老鼠似的到处打地洞,还真够能挖的。”解碧很快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半含讥诮的话语传音至耳内,控制得很细微,除了他们没人听得到。他和奉仞并肩而行,扛着一台轿子,刚才已经看过了,里面皆是些蓼草编成的道具和祭祀用的金器,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奉仞低吟:“绝非一日之功,没有人统治,是不可能维系这么久的规矩。如此人力物力,看来确实存在前朝宝藏。”
  奉仞借机一路记着这些弯弯绕绕的曲径,很快,他不得不承认,有些地方实在难以用他现在的认知来理解。这座地下墓城精密得可怖,机关层层相接,属于前朝人的工匠智慧,连今人都无法想象,不知道花费多少钱和人命才能造出。
  况且,墓前又有一群蓼尸镇守,为传闻寻觅而来的人,或有运气落下来,身怀再厉害的功夫,面对这些东西恐怕也是有来无回。
  天上宫阙下的驿站离鬼笼不算远,走上大半日便到了所在位置。
  驿站也有部分居民,这里看起来像地上的古村小镇一样,白墙朱瓦,屋落紧挨。他们抵达的时候恰好是寝食的时间,可见屋顶有淡淡炊烟飘动,屋内传来各种各样的人声,孩子的尖叫,男人的大笑,女人的絮絮细语,老人的咳嗽……隔着门窗,夹杂着前朝口音,烟火十足地纷涌交叠,桌椅拖动吱呀,碗筷相碰叮当,渐渐听不清楚。
  眼前有一块巨大的、熔铸成蛇首形状的黑铁石盘旋压在左面,上刻“无忧镇”三字。
  一时间,连奉仞都不由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回到了地上。
  街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每间屋内都点着灯,暖光打在窗纸上,能见到影子晃动,偶尔有人窗没关紧,可以就着间隙看到里面其乐融融的几个背影。
  他们吹着埙经行时,住在驿站的人听到了乐声,渐渐安静下来,直到整条街道死寂无声,连一片叶子落地都听得清。影子贴近窗户,沁出一团团浓墨,隔着门窗注视他们。
  队伍走到驿站的门匾前,片刻后,有个穿着正红色布衣、打着呵欠的中年男人从里面打开门,慢悠悠走出来,他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灰白,长相寡淡得记不住一点特征,提拉起眼皮看着停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