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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解碧天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对你的下属朋友三皇子也这么说话?”
  奉仞一脸莫名:“……我说话怎么了?”
  解碧天没回答,转移回原先的话题:“一子不弃,满盘皆输。”
  “今日之事,是我赢了。”
  解碧天的笑深了几分:“倘若你输了呢?”
  他倚靠在窗,目光如蛇蛰伏黑暗里,一寸不动地看着奉仞,将上面所有细微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奉仞垂眸静静想了想,昏暗淡薄的霜夜,颜色浅淡的轮廓静如玉像,莹润端正,透出坚实的基底。
  想的时间很短,解碧天也未能端详多久,奉仞便抬起眼:“世间无两全,即便仁义难以得到好的结果,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有意义,我会去做。我说过,不求回报,只求无愧。”
  他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教人大为惊叹的话,干净利落,无论分量轻重。解碧天只觉难以忍受,收了视线:“像你这样的人,实在是举世罕见。”
  “你放心。”奉仞面色淡淡,嘴上却难得逞口舌之快,“对于你,我不会留情,一定辜负。”
  他准备起身,解碧天原本单腿屈膝跪在床面,忽然身形晃动,往奉仞身边跌下去。
  奉仞一惊,双手揽住解碧天倾倒的身躯:“你怎么……”
  “我不动手,他也活不下去。再说,我最后不也没真要命?”
  解碧天打断,懒懒将上身压在奉仞上,单臂穿过奉仞的腰侧,仿佛知道奉仞爱干净,更要将身上未干的血迹蹭在奉仞的衣服上,把两件白衣弄得斑驳不堪。没了头顶藏发的帽,他头发如滚出的浓雾一样纷乱,同呼吸缠绕在奉仞肩头,重量沉沉。
  有意无意,头颅置放在颈窝,和肆意妄为的阿木河简直毫无区别。
  他不过是利用孩子博得青衣人的信任,顺便摆脱眼前鬼打墙的困局,何况也已经将他变成痴童。现在说起来,仿佛是他手下留情,心地善良。
  听他这种口吻,奉仞就觉得跟他无话可说,却又听他低声问:“你输了,死的就是我。难道,比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我的死活你却丝毫不在意?”
  奉仞心中如被紧抓一把,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感受,连其中的意味都未能仔细琢磨,已脱口道:“不是。”
  说完他骤然又一阵懊恼,立刻压下心绪,推了推解碧天,沾了一手血淋淋的湿意:“别靠着我,去洗掉你这一身,否则明日招引停君注意。”
  解碧天一动不动:“小奉大人,实在困得动弹不得,不然你帮帮我?”
  声调压低,如弦震鸣,荡得无尽风流。明知他做戏,最好别多纠缠,偏偏又想起来梦里醉酒被解碧天捡回,靠近时嗅到他襟上的血气,像一段软刃卷在自己的喉口,此时此刻的景象相似,连气味也差不多。
  每逢记起那夜,耳朵马上发热,奉仞暗自唾弃自己,尤其痛恨自己酒后的记性,还有这场画蛇添足的梦。
  温热的躯体压在怀里,奉仞心里咚咚震跳,手无处再落,只能维系面无表情的冷漠:“刚才杀人时怎么不困?与我无关,让开。”
  解碧天手臂收紧,将他牢牢困住,振振有词:“周围虎视眈眈,方才护你心切,自然得全神贯注。”
  他说这话自己信么?奉仞又是一阵无语。
  “你手起刀落,一逞杀欲,没有半分犹豫。”
  “我被咬一口事小,他们若要咬上你,你也不会有犹豫,你瞧。”
  解碧天微微抬头,露出自己咽喉下两道细长的抓痕,已经结痂了,和其他人的血糊成一片,险些看不出来。
  奉仞道:“这伤势可真重。”
  解碧天含情脉脉:“若伤在你身,我一定更心疼。”
  “……”
  奉仞在他面前经常感觉自己不善言辞,沉默了片刻,终于找到一句话生硬转折:“不劳你费心,我要去换掉衣物,床留给你,我在榻上睡。”
  这人身量高大,卸了力就死沉,像座小山,他费了些气力,才从其中脱身。
  奉仞往屋子另一头竹帘后的长榻走去,半路想了想,还是没跟这厮多计较,挽起袖子去打水。
  解碧天这会没管他,翻身平躺在床上,将袖口捋起,右臂上有五个深可见骨的圆孔伤口,血肉狰狞,因为剧痛良久,现在已经开始失去知觉,再不及时上药,必然伤筋烂肉。
  那些鬼东西身体古怪,半为蓼尸,五指如鹰爪铁钩,一抓则不肯放手,好在不过人身,比真正的蓼尸好对付,又不会通过血液传染,更无甚可怕了。解碧天随便看了两眼就放下手,在床上打了个哈欠……往奉仞身上躺了会,还真有点困了。
  不久前的一丝烦躁感,仍清晰地存在于心中,数日以来,他将之视为一个游戏,如今却为此产生从未有过的情绪。放在一个月前,解碧天只会嗤之以鼻,毫不犹豫掐灭祸根,至于奉仞的想法,他何必在意与让步?
  他却违背了自己的准则。
  天上宫阙将至,这段关系所能维系的时日,亦不多了。
  第33章 天上宫阙
  一夜过去,诸人醒来,窗外传来走贩吆喝的声音,如人间村落鸡鸣之时,安然无恙,透出忙碌平和的温馨。更夫敲开他们的门,唤醒了睡得很沉的蓼奴们,昨夜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味,今日已经消散不见。
  锅里煮了蓼米薄粥,炒了点紫菜心的野草,仿佛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一样,也没见过任何走出驿馆的人,更夫边打哈欠边舀粥,以十分懈怠的姿态招待他们。
  灯、木筐、铜锣,静静挂在墙上,被烛光照着,底部隐约露出锈了多年的血迹。
  “既然已经歇息完,那我不多留停君了。”
  吃过饭,更夫边催促他们上路,停君指挥蓼奴们将轿子重新抬起,转身面对更夫作了一礼:“有劳更夫打更一夜,万事平安。”
  “万事平安。”更夫正色,向他深深回礼,“替我们这里的人,向碧土月神祝寿,望福泽无疆。”
  白门的抬轿如常进行,蓼奴们沉默寡言,只是休息之后继续上路。停君对他们昨夜的事一句话也没有过问,犹如睡得很深,浑然不觉发生过什么,也从没有听到什么。
  青衣人口中与他们同样走出驿站、被更夫带回的蓼奴还活着,只是今日,他左边耳朵被啃咬干净,虽然用特殊的药物止血再包裹,还能看出那必然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耳边横陈到肩膀之下,一整块皮都消失不见。顿时让人想起绿衣女人伏在地上啃咬尸首时的声音,饥饿地吞咽着一切新鲜的血肉。
  他神色在面具下看不出来,腰微微佝偻,显然受伤不轻。
  奉仞昨夜打了水,与解碧天都换了衣物,洗掉了一身血腥气,如今连另一个重伤的人都被蓼奴们熟视无睹,更不会有人主动问到他们两人身上。
  仿佛避讳着什么,默契地缄口不言,死了一个人也不会有人在意。
  辰时已过,地上白日,连接驿馆的街道恢复人影往来,除却人人面色带着就不见天日的苍白之外,这里与一座小小的世外桃源并无不同,聚居着一群朴实而勤快的人,浣衣、走贩吆喝、总角嬉戏,与地面上相似的市井风俗随处可见。
  有个孩子的竹蜻蜓跌到奉仞脚边,他蹲下身捡起,想递给他们,却被风一吹,倏忽远离了手心。
  昨夜那些混乱可怖的喘息,一双双阴郁妖魔的眼睛,吞食同类的渴望,如同一个错乱的幻觉,这里没有吃人磨牙的鬼魅,只有一群忠诚平和的子民。
  该重新上路了,停君吹响骨埙,人群自然而然地分道,让出一条寂静无声的道路,原本嬉闹的孩子被大人管束,躲在他们的腰后,好奇地看着他们,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晰地照着一方小世界。
  无忧镇的生人们肃穆地站立,看着白门抬轿缓缓从面前经过,更夫站在驿站前敲锣,俄而所有人一同低头,虔诚呢喃,数百个声音交叠,古语阵阵敲在洞壁之上。
  是叩天门前,厌光对着神女像所诵读的经文。
  以缄默欢迎,以祝福送别。
  至走出驿站那一刻,奉仞回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无忧镇。此生或将永远居留在此,不能去往天上宫阙的人们遥遥站着,面目模糊不清,各色的古衣在微风中轻荡,影影憧憧,宛如一吹即散的沙画。
  远离了驿站,队伍没再停留休息,整整徒步行走两日一夜,抬轿十分消磨心力,中途那昨夜受伤的蓼奴动作迟缓,打乱了队形,被停君狠狠打了几鞭,鞭子上的倒刺抓得皮开肉绽,伤势可怖,其余人更不敢轻易松懈。
  诸人沉默低头,奉仞见他几次足下打颤,难以为继,原本左耳被啃咬的伤口也流血渗透纱带,趁停君关闭前路机关时,便悄然与他动作,示意他往后交换位置。奉仞和解碧天抬的轿子装的多是蓼草,算是比较轻的物件,对方感激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不敢多话。
  这样沉默不语、气氛凝重的路程,又持续了一日,逼仄的墓道,昏暗的光亮,与时时渗骨的寒冷,无不给人心头一种永无止尽的沉重与恐惧,早已不辨方向,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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