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墓室中除了棺材,还有一张石床,石床并不光滑,上面留有许多划痕,以及一些深褐色的斑驳水印。
任长羁站在最后一个棺材前,仔细凝看尸骨身上的异样。她们的年纪应该相差不大,死因并非他杀,似乎生前曾受病痛,是在一瞬间突然死去,故而手脚虽然有些忍耐疼痛时的扭曲,却并不夸张。
他伸手去摸衣服,衣物用绸缎做成,细腻柔软,还没变得脆弱,枯瘦的指节顺着衣袖往下,紧接着,他摸到几处裂缝,再往内袖口摸去,一条手臂上竟有二三十道。
那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皮肤底下长出来,高高凸起,撑裂了血肉和衣服一样,又破裂腐化。只是现在尸首干瘪腐烂了,空荡荡没有留下一滴血肉和痕迹。
任长羁忽然想起来,仙国图的背面,神母衣服上密密麻麻的眼珠鼓起,一同看着他。也许再往下面,尸骨的身下就枕着数千只眼珠化作的尸水呢?
墓室选用了阴冷防腐的空间构造,风从背后台阶上打开的门吹进来,又从任长羁两边绕过,手臂缠绕的铁钉被风吹得轻轻叮当,沁出种深夜饮雪的刺骨与死寂。
他的背后却感受不到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后面,挡住了。
光没有照到他脚下,影子混混沌沌搅在阴影里,他的影子何时这么高?任长羁缓缓转过头,与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相对。
那张脸面无表情,也没有什么气息,宛如傀儡人偶,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第50章 神女
任长羁并没有察觉他什么时候到来。
他修行奇门异术,常在各种古怪空间中潜行,精神上的敏锐几近非人,至如今的岁数,雪落之声他都能一一分辨,但这一次,他却并未听到有人走进来,站到他的身后,就与蓼尸行走时一样悄无声息。
好在任长羁身材矮小,不至于与这张脸贴上。密道中对方的脸在尘光里发出薄光,镀出白瓷般的光滑无瑕,连一颗毛孔都不能看到。
肤越白净,眼就越显得黑,眉是眉,眼是眼,冷冷盯着他。擅闯密道,还骤然和人面对面,任长羁神态没有一丝变化,露出的眉目仍淡然无波,也不曾被吓退一步。
他缓缓开口:“霁日大人,你怎么在此处?”
本该在宫中侍奉神母的霁日站在他身后,拢袖而立,没有动,只有带着微红光泽的唇齿开合,反问:“不知任道长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是否因为他心生戒备,敛起了温柔的笑意。这张清秀的脸上没什么神情的时候,在昏光下十分冰冷,瞳孔深处只有黝黑的池渊,透露出一种非人非鬼的木然,连声音也没有丝毫起伏。
“巫祝死后,我认为他并非无缘无故叛变谋反,必然留有什么还没有销毁的证据,遂亲自来检查。我发现那幅画后的玄机,一时好奇。”任长羁面对霁日的反问,倒也不掩饰,摇了摇头,“可惜,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几副不知名的棺材。”
巫祝作为掌管天上宫阙祭祀的重要职位,常年和神鬼打交道,天上宫阙多有奇物妖邪,而巫祝屋里底下有几个棺材几具尸骨,也算不上什么怪癖。只要他说自己看不出什么 ,旁人也不会过多怀疑;而这里的痕迹收拾得很干净,除了棺材内的尸骨并未遗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
神母自寿诞之后,授予他在天上宫阙自由行走的权利,在他施展几次占卜之术后,祭司中也多有人对其信服。巫祝倒台,他的学生自顾不暇,近年后继无人,任长羁极有可能受到重用,现在和神使已是平起平坐。
霁日沉默不语,眼睛亦一动未动盯着任长羁,片刻,他目光收敛,才后退两步,向他颔首。
“还请任道长切勿再进此地。巫祝手眼与神天相通,肉体虽亡,难保留有后手,不可轻视。”
“神使所言有理,是老朽莽撞了,开棺惊扰故人,犯下过错。若是老朽犯了忌讳,请大人带我去神母面前请罪。”任长羁面不改色顶着霁日的目光,将最后一副棺材的棺材板重新盖了回去,钉子也原样打了回去,将掌心里撕下的碎布藏入袖中。
霁日听他如此言语,也缓和了神态,露出微笑,春冰初融:“任道长言重,天上宫阙为脱胎换骨之地,死为生者之幸,升入仙国,前世形骸便为金蝉之壳,暂栖之处而已。如今神魂升天,又怎会在意身后形骸?”
这是墙面上仙宫图里的天地阴阳循环之理,他们坚信人死并非尘归尘土归土,而是受仙人指路,灵气上升,能去到一个新的国度,无有病痛衰老。皇陵建在此地,正是宣朝天子幻想能够在这里受碧土月神召唤。
当然,任长羁觉得也并非全然不对,至少形骸一说不错,人死了留下的躯体,只是尘土而已。但他们却执着于死后的生,在这里建造了一个奇怪的国度,何不是过犹不及?
霁日转身,作了一个“请”,领他走出墓室。任长羁在他身后问道:“霁日大人,不知你来这里,是否有看出什么端倪?”
“实不相瞒,是神母派我前来收回仙宫图,恰好遇见道长。仙宫图是昔年神母赐给历代巫祝的,意在让其参悟长生通天之术,如今这代巫祝犯成大错,这件珍宝自然要收回。不过,道长所说无故叛变,又是何故?”
任长羁道:“老朽算来,阴云久积于城,巫祝之谋,已筹划数年。”
“此事我也疑虑不解,巫祝已入半百,此前从未有谋反之心。”
“也许是他知道了什么秘密,神母并非无法杀死。”
“神母开辟天地,予我们仙国之乐,不死不老,不会被刀剑所伤。”霁日一边凝眉,一边说。
任长羁哂笑:“神眼不同他物,神使也瞧见威力,虽然神母大人修行深厚,难免遭其所伤。”
他们从深邃阴暗的地道走了出来,门外人影憧憧,霁日果真是被神母派来,他的手下们小心翼翼将前后两副巨大的帛画缓缓取下,卷入轴中,准备向仙宫运送。
随着他们动作,傍着仙山流水的碧玉宫都被收进去,国度一寸寸压入卷轴内,只有画中人嬉笑忘我,不知岁月。画中间的神母的身影也在移动着向卷轴内,任长羁转过视线,目光看着宫人们动作,忽停留在古画正面原本空白的神母脸上。
一片苍白中多了一抹红色的唇,祂紫衣上亦鼓起一个个圆润的凸起,只有隐约的轮廓,还没挣破衣物。
祂的身影因衣物变得膨胀、微微变形,圆如满月的脸也开始扭曲。
刚才是这样的么?
没等任长羁看清楚,画面已经消失于卷轴。
寿宴过去,霁日已换回那身水绿色的长袍,作为神使,比起天上宫阙人们身上穿的,这实在太朴素了些,穿在他的身上,却仿若画中的鹤子青雀,极为适合。霁日同地下生人一样久不见光日,肤色却白得不可怖,而是多了淡淡气血,眉眼清朗,摸起来一定温度暖和。
方才的诡异,只不过是在阴冷墓室里的错觉。
“霁日大人,此事一次不成,还会有下次。巫祝的身份,要勾连别人,对真凶可有想法与怀疑的人?”
“宫内现在已不允人出去,排查与巫祝有所勾结的人,一定会清理干净。”
“生灭有常,长生物亦然。”任长羁站在他身后道,“倘若他真的拥有可以杀死神母之器,除却他以外,必有其他人可持此器。”
霁日脚步停了下来,转过头去,一点朱砂浸在水墨似的眉眼,如水面下波光粼粼的红珍珠,透出点冷冽。仍然是那种柔美的脸,任长羁却惊讶于他还能做出这样的神情。
“那么纵使犯下杀戮之罪,我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祂。”
“你们也要寻找缚蛇钉?”
“正是如此。”
公孙屏听他们对话,只觉头比两个大,天子命奉仞带断金卫前往西漠寻找遗址,但缚蛇钉之事并未告诉其他人,就是为了防止有心之人。
如今听到这个陌生的词,从小不爱读书只爱练刀的公孙屏实在有些茫然。
万同悲见他们不解,便徐徐讲述:“当年宣文帝期间,确实曾有一场小天灾,那时莫无道将缚蛇钉钉在西漠,封住了祸世的灵蛇,化解了天灾。灵蛇究竟是传说还是真实,距今不能再追溯了,但是莫无道确实亲自来到西漠,除了《宣治经》陈述的引天家之血做法祭祀外,还有一个传说奇遇。听说,莫无道跋涉在沙暴之时,遇到了一位神女。”
公孙屏咋舌:“神女?难道就是碧土月神?这算起来可不止一千五百岁,简直就是千千年老妖怪了。”
但神女若是碧土月神的话,却对应不上天上宫阙的历史传说,按照这儿的说法,碧土月神是因大宣遗民信仰诞生的,为他们建造了无忧仙国。
世界上怎会有真的一千五百岁的神女?诓骗天上宫阙的生人也就算了。
听他说起神女,解碧天眉毛一挑,他生在西漠,西漠的人文事物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接口道:“不,这才是最奇怪的。西漠多恶神,从未有过这位神女的传说,而且因地势偏险,在大多数传说中,这里都是流放惩罚犯错之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