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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脚步声霍然折返,一簇光跳进解碧天的眼睛,他忍不住先闭上眼睛又睁开,不大的洞穴瞬间亮堂起来,奉仞竟不知何时,重新拿了火折子放在身上备用,如今派上了用场。
  两人的面孔也在对方的眼睛中清晰起来。
  解碧天面无表情,因失血而脸色惨淡,几近石雕风蚀,锋利得寸寸都足以令人鲜血淋漓,连多情的、总带着讥诮的双眼,也变质得陌生,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和情绪。这阴郁而无情的面貌,就同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令与其对视的人胆寒,这是奉仞第一次看见,他无缘由地知悉,剥离所有伪装和虚情,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解碧天。
  他的右肩和左腿,布料都被血染透了,伤口血肉翻出,格外狰狞,然而这副模样并不虚弱,只是受伤的野兽,仍足以暴起杀人。而解碧天会杀人就足够了。
  奉仞站在那,冷冷道:“你让我走便走?我只听命天子,不归你管。”
  解碧天愕然看着他,宛如第一次认识。
  “你我约法三章时,你服下我的药,现在离发作的时间已经不远。”
  “如果是为了这个,我死了,对你来说不是更好?”
  “你受伤了,不只是刚才被暗算。原本那种暗算你不该躲不过去。”奉仞答非所问,用手中的火光照亮了一切,所有事物无所遁形,他目光也变得深邃、平静。
  他突然出手,不容拒绝地抓住了解碧天的右臂,将他的袖口往上捋,顿时露出了被厚厚纱布绑好、但仍渗透血的伤势。
  奉仞看到这个伤势,心中的猜想也已经印证了七八分,他低声问:“这是在无忧镇时受的伤,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愈合?”
  密室的机关本不应该那么容易暗算到解碧天,他也不是一个容易失误与慌张的人,那差错是因为他身上原本就带着伤。
  解碧天没回答,奉仞已自言自语般接下去追问:“你找万木春,到底是为什么?”
  解碧天看着眼前这个人,竟无法在他的面上找到譬如失望、愤怒、憎厌……这些本该出现在他脸上的情绪,全然被平静之色覆盖。解碧天听见自己的心跳麻木地,跟随奉仞掌中的火光跳动明灭,仿佛洪水来临前倾下的巨大阴影。
  难道我不是已经说了刚才的话?为什么还在这里问些与他无关的话?
  他的心浮出一阵无名的烦躁与疑惑,流失的血带走了温度,让他觉得自己的皮肤在奉仞的手中像一摊乏味冰冷的死肉。解碧天闭了闭眼,面对着场面,很想发笑,冷笑也好,嘲笑也好,但他发觉自己的唇角一点也提不起来。
  “……好,我告诉你。”解碧天疲倦地开口,“如江湖传闻所言,我自小修行了一门极为霸道而怪异的内功,这功法乃世间至烈之功,大多数人落得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爆体而亡的下场。我虽将其练到极致,足以让我绝顶武林,但时至今日,我的身体也同样抵达临界点,无药可救。因功法的缘故,如今受伤后,我的血已经无法凝固,找不到万木春,过不了多久,必会流尽而死。”
  他语气轻描淡写,如在说别人的故事,对自己的生死十分漠然。失血让解碧天眼前有些眩晕,这该死的功法留下的祸根,在他不久前运转后开始兴风作浪,自己抗衡住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一旦说出口,后面的话便越来越容易说出,解碧天越说越没再所谓,他将死,其言也恶,不如尽数说个明白。
  “奉仞,现在你明白了么?我先前答应你约法三章,是因为我骗你,我知道在毒发作前,自己功法一定会先病发,如果我在此之前找到万木春,毒也能解掉,所以这东西要挟不了我。”他掀起眼皮,冷冷看着奉仞,几分嘲色,“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知道断金卫的行动?实话告诉你,指挥使大人,我与太子做了一桩交易,是受其命,专门跟在你身边的。”
  第57章 心劫如焚(二)
  “太子?”
  听到这两个字的出现,奉仞脑中嗡声作响,一股蛇游于脊背的寒意窜上,他分明站在洞穴,却好像回到了燕都帝京的重重屋檐下,准备辞别金殿玉宇,隔着朱墙有一群乌鸦忽然飞出,遮天蔽日,那时他已感到此行的不祥,展目望去,如芒在背。
  他如何也没想到,解碧天竟然是受太子姬慈的命来到这里。
  此前他和解碧天相处的时候,已经在暗地里想过许多次,究竟是谁将断金卫的秘密行动泄露出去。这次行动外表以缉拿窝藏在西漠的凶犯为目的,连断金司内部低等级的都不清楚,能知道真实秘密的人,必定是与天家有关的人。
  但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宫廷早已千疮百孔,获悉消息的有心之人也许也有很多。
  毕竟虽然三十年天灾下家国动荡,也不妨碍许多人勾心斗角,横生枝节。
  太子与三皇子姬全的派系近年势同水火,在帝京时,他几次对奉仞抛出橄榄枝都未得结果。现如今,他竟有手段让解碧天跟随在奉仞身边,一同来到遗址,目的已经不言而喻。他用的棋子足够隐秘,毕竟解碧天是个彻彻底底的江湖人,恶名昭彰,没人会联想到他和勤勉有为的太子相关联。
  更重要的是,解碧天这种不好掌控的江湖人,怎么会和朝廷的人勾结?
  奉仞深吸一口气,手指嵌进掌心,让自己的声音维持镇静:“你为何会与太子有关系?他让你来做什么?”
  这种审讯一般的态度,解碧天倒更适从,他淡淡道:“与其说受命,不如说他雇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消息,我猜测他问了江湖上专司情报的风行坊,派人寻找到我。杀人,或者骗人,在西漠行事,对我来说不难,而条件是他能给出克制我功法劣性的宫廷秘药,以及黄金千两。”
  “你因此受雇?”奉仞以很直接的方式发问,“你并非是那种会因此听命于人的人,也不会相信。”
  解碧天嗤笑:“别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
  但他还是继续解释:“我不过顺水推舟,我早听闻前朝万木春的传说,那东西或许正是和我功法相对应的解药。我一直有意寻找遗址取药,但不得其法,恰好太子寻我,我便假意答应,跟随你行动,若我找到万木春和秘宝,何须有求于他?”
  他一开始就打算过河拆桥。
  解碧天确实狡猾,并且无利不图、无情无义,连堂堂太子的交易也可戏耍,全然只为了自己行事,如今直接将太子托出,没多少道义可言。若他是盟友,须时刻防备;若他是敌人,更是心计险恶。无论如何,他的出现都不是偶然,而是企图刺穿奉仞的暗器之一。
  奉仞沉默了一会,问:“太子告诉你如何做?”
  “他要我潜伏在你身边,寻找并夺取遗址秘宝的归属,必要时……”解碧天凉薄地陈述,声音落地锵然回声,“可干脆除之,以防后患。”
  说完后,他吞下喉咙涌出的一汪血,那湿腻腻的铁锈血水重新流回,顺着他干涸的喉管蔓延下去,缓慢,辛辣,整副身躯被这炙热浇灌,发出销铁熔金的哀鸣。
  除却失血和伤势外,在坐下来后,另有一股紊乱而激烈的灼烧感,充满身体每一根脉络。因运功催发过度,他的内息如莽兔到处冲撞,筋、肉、骨、皮无一处不痛,剧烈之时,比得上活生生车裂。
  此刻还能勉强压制,想必不久就可以略过走火入魔,直接走爆体而亡的章程了。
  解碧天借着这余力,露出一种符合此情此景的笑容,眉眼煞气浓烈,恶意丰沛,不似人,确确实实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邪魔,直视着奉仞,语气极尽温柔,又极尽残忍地说:“奉仞,我从一开始就是来骗你的。”
  话说出来时,解碧天心中仿佛已等了这一刻许久,与奉仞相交至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为有一刻告诉他这一句。起先他想那时一定很有意思,现在却兴味索然。
  他仰头靠着石壁,不再掩饰属于自己出鞘的戾气,甚至不再看奉仞的神情一眼。
  好了,现在这笨蛋该滚了。解碧天心情竟有一点松快,不必在这说些烦人的话,做些无用功。
  奉仞眼里容不下沙子,又放不下骄傲,他还是断金司指挥使,这个骗局的真相足以让他清醒,解碧天死,对他有利无害,太子的计谋自然也落空。最关键是,牵扯到朝廷的事,解碧天最好永远闭嘴。
  他等一会,奉仞还是没动,也不发一言,也许正蓄着将爆发的愤怒,好像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解碧天微微偏过头,眼角忽然自发隐秘地抽动一下,在触及奉仞的面容之前,视线又游离到头顶,石头形状崎岖诡怪,张牙舞爪垂长,久不见天日的青黑,若夜幕倾盖了一切。
  他听到拔剑的声音。
  奉仞抽出剑,在火光上烤热,刃光砭在地面,洒一地月霜,波光粼粼。
  “我也骗了你。”奉仞眼皮都不抬,将火折子放好,又撕下自己的衣摆,“那根本不是毒药,顶多内力溃散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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