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她还有笑容。
永远没有烦恼和忧郁的笑容,自由自在的笑容,一定会让人忍不住原谅她的笑容。
当玉鹞儿出现的时候,她想要什么,只需轻轻探手,世间所有东西都会展翅落到她的怀里,而拼命试图捕捉她的人,只能听到或看到她的笑,他们记不住玉鹞儿的脸,但那可恶又可爱的笑容或许会使对方铭记到死后。
玉鹞儿从没有失手过,简直像个传奇,或者妖怪,受惠于她的人们口口相传,她的名气越来越大,笑面麻雀渐渐成了让很多人知晓的家伙。但毕竟她不是麻雀,是有七情六欲的人,是比麻雀更复杂的动物。
世间没有永远快乐自在的人。
玉鹞儿就躺在这张简陋而布满污垢的木板床,没有一丝光鲜修饰,没有一个人陪伴,身下只有一张皮毛大裘。她忽冷忽热,突如其来的早产临盆,仿佛一只手伸进她的身躯里,搅弄着血肉,她的生命随之一起流走。
眼前有一片疯狂闪动的白光,一阵阵剧痛要将她撕裂成两半,她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昏过去了,还是醒着。
耳畔隆隆响动,皇宫,药阁,沙暴,铁瀚答,断金卫,笑声,哭声,怒吼声……还有一个在白光深处的黑影,无论如何靠近都保持着恒定的距离,断了右腿的黑马跪坐在他身后,他也跪坐着,竖在地上的刀和影子并在一起,像把剪子,将两人之间的桥剪断。
他说,珂娅珠,你尽管恨我吧。
玉鹞儿霍然睁开眼,一汪红色的火跳进眼里,覆没白光,陌生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衣袖扎紧,将一口热酒喷在刀刃上,辛辣的水珠溅了满墙,烛影抖了一抖。
匕首已经烤得发红,莺风扭过头,看着床面上浑身汗水、毫无血色的女人。
玉鹞儿听到她的声音远远传来:“这孩子生下来,不是死胎,多半也要早夭。非但如此,你的命也未必能保下。”
死胎?玉鹞儿不想哭,反而想笑起来,像从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只要笑,她自信依靠自己,一切总会迎刃而解。但此刻她一点也无法笑出来,只能喘息。
疼痛像一个漩涡,里头孱弱的骨肉吃着她,竭力想爬出来。
刀往她的身下而去:“我听过你,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让断金卫的副官亲自追到这里,你偷了什么?”
“是……是成圣丹……天地间唯一一颗可以起死回生的药。”玉鹞儿低声道,那不是寻常人可以服用的丹药,被重重宫墙锁在最内里。
“你病了?”
“……不是我。”
“原来又是个痴情种。”看客冷笑,“你难道不知,谁付出的真情多,谁就一定容易被辜负?”
玉鹞儿知道,只是从前固执不信,以为只要真心相待,终有一日可以融化死铁一样的情人。玉鹞儿十三岁认识他,十六岁离开他,二十三岁回来找他,她相信并非他们之间没有爱,可他永远无动于衷,犹如冷漠的流水照出玉鹞儿的心魔。
玉鹞儿可以为他留在西漠,他却不愿意与她离开?
他已成了执念。
也许玉鹞儿只是为了能赢一次。
为了让他像普通人一样活着,跟自己离开西漠,玉鹞儿不惜在宫中偷来了成圣丹,却也因此受了重伤,又在途中意外得知腹中孩子的存在。
这是离开那夜的意外,流产的药物不难找,一刀也能够了结。自那日起,她仿佛变了个人,在逃亡的路上失去所有笑容,沉默寡言地游走在各地,她时而后悔,时而自语咒骂,对着刀面发呆,和自己、和他较着胜负。
伤势没能及时地疗愈,她疲于奔命,几次险些被断金卫抓住,那些人是猎犬,穷追不舍,她的真容又已经暴露,关内已经容不下她了。这样走着,走着,她突然很害怕,害怕死,害怕尸首面目全非、流落异乡,死是未知的黑暗,也许那个寂静的世界没有人会陪着你。
她不要自己那么可怜,所以她将成圣丹吞了下去。
“救救我……”玉鹞儿唇齿开合,模糊的视野里黑影已经消逝,她突然生出一股力气,紧紧抓住莺风的手腕,几乎嘶吼,“……我不想死!”
莺风说,往南行三百里,那里的关隘有马贼和西漠旧部联合的寨子,高手如云,据地为王,连断金卫都不能靠近,那是你唯一的活路。
过于孱弱的婴儿藏在襁褓里,孩子终究生了下来,成圣丹让她的身体度过这次劫难。玉鹞儿披上毛裘,带上斗笠,从筒楼的地道钻出去,骑着莺风给她的骆驼,几颗恢复气血的药物,连夜往南边去,与铁瀚答连临别一面都见不到。
那天服下成圣丹后,她的重伤得到了极为神奇的恢复,昏倒于西漠,睁眼就看到铁瀚答,玉鹞儿鼻尖发酸,委屈瞬间从心里涌出,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铁瀚答手足无措,如同小时候不小心将她最喜欢的风车弄坏。
笑面麻雀销声匿迹,珂娅珠回到西漠。
她和铁瀚答一起走,坐在颠沛的马车里,看着数月来天地剧变,万物凋零,亲人离散,听说这是千年一遇的天灾,几乎毁灭半边西漠。自己曾如何在这片土地发芽长大,竟恍如隔世。
那个男人她不想再见,也许他也一样,没有人输,也没有人赢,只是寻常地沦为怨偶。
活着不会比死更可怕。
断金卫重新追了上来,玉鹞儿的骆驼被射死了,她借着几度的风沙,藏匿在沙丘戈壁间,但已经水粮断绝。她怎么带着孩子走?怎么抵达关隘?她下意识逃避一个现实:断金卫追过来了,那么铁瀚答又在哪里?这些俗套的,关乎生存的问题,突然挤满了玉鹞儿的脑袋,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羽翼上,寸步难行。
玉鹞儿伏坐在沙面,汗水濡湿头发,顺着颈流动,她将孩子藏进乱石的空隙之间,这里有个天然蚀空的小洞穴,可以将这么小的孩子遮掩住。她呆呆看着孩子苍白的脸,想伸手,又一下蜷缩起手指,剧烈地颤动,咬在牙齿间。
她系紧面巾,狠心站起来,扭过头,独身继续往南边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流着泪,喃喃自语:“你是个孽种,本就不该生下来,偏偏又要来到这人世,从今后你这条命是死是活,就由天注定造化……我已经救不了你,我连自己也救不了,你我亲缘至此,娘无可奈何。”
“你要恨,就恨一个叫解忘锋的人!”
说罢,玉鹞儿用力跑了起来,为了逃避身后追来的啼哭,风沙黄雾,吹彻西关,把人的身形吞没,远离了,然后彻底不见踪影。
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独自哭了一会儿,也安静下来,他没有多少气力啼哭了,连呼吸都很困难。
日落西山,整个黄色的沙漠被黑暗笼罩,幽蓝色深邃而浓稠,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阴云滚动,到半夜,寒风凄厉地鬼啸,雨下了起来。
婴儿的呼吸也更加微弱了,西漠温差极大,襁褓不够温暖,没有人会发现他。
有声音接近,轻轻地踩着雨水,把洞口挡住,影子融化在雨夜里,毛发湿透,灵巧地钻入洞穴避雨。
来者发现了藏在这里的弃婴,谨慎地伏下身体。
刚丧子的母狼低下头,拱了拱襁褓里的婴儿,婴儿慢慢睁着眼,没哭,没怕,仿佛觉得痒,竟然笑起来,伸出手摸它的鼻子。母狼身上的温度,犹如小小的灼日,身躯里跳动着一颗强健的心脏,贴在他身上。
它发出呼噜的声音,躺下去,尾巴蜷缩,将弃婴揽在肚皮。
十日,三十日,一百日,一年。
母狼用狼奶哺乳他,使他得以长大;用温度和气味包裹他,使狼群不伤害他。被遗弃的孩子学着它们的习性,也慢慢长大,懵懂地看它们捕猎,从豺,到沙鼠,再到沙面下聊胜于无的虫类。后来它们开始聚拢起来捕猎人,西漠的活物越来越少了,只有人的尸体可以使它们饱腹。
他是一个异类,许多狼虽然不驱逐他,但也并不算接纳他。夜晚时,母狼带着他远离狼群,在洞穴里时刻守卫着他,相依为命着,汲取一夜温暖。
西漠的人越来越少,不过还是常能看到一些人往来,他骑在母狼背上,被带着奔跑于荒漠,戈壁间风沙动荡,远远看到过很多人。有杀人的,有一起找东西的,有贩卖孩子的,还有很多背着东西,拉着骆驼穿行在西漠的人。
看他们的行为,是一种崭新的乐趣,模仿人,也成了他的游戏。
他发现他可以像他们一样站起来走,可以像他们一样发出差不多的声音,他浑身没有厚重的毛发,在水面看到过自己的样子,这一切隐约印证着他和狼群截然不同。不过他并不在意,毕竟他和人们也完全不同。
有一天他为了看清楚,不慎走得太近,被人察觉。几个满身风尘的年轻人围坐在篝火前,错愕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存在,面面相觑,有人反应过来后立刻起身,快步走过来,轻轻将他抱了起来。
那人细细地上下打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