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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你不过来宁州一年,而将士们已在这宁州驻守不知多少岁月,北雁难见,若非天灾数年,四野疮痍,谁又不想归家?不动心忍性,便修不成正果。你吃不得苦,便当我看走眼,不必再做我的徒弟,回去吧!”
  “他呀,只是说话严厉,心里却是十分看重你的。姨给你做了新袄子,你先来试试。”
  “小奉公子,你瞧这是什么?大家凑了点钱,从游商那买来的,听说是河东那边特产的贯馅糖,买来给你吃。小孩子就得多笑,别整天绷着张脸,以后娶不到媳妇!”
  “三个月前封雪关西面雪暴,哨塔倒塌,殉难三十五人。半个月前,云州百姓暴乱,镇压未果,死伤一百二十四人。七日前……”
  “奉仞,今日是你出师之日,这把沥光枪,便是我赠你的礼物。只望你握住这枪时,心中有民生万物,记得住山河之苦,此枪随你斩邪驱敌,拨乱反正,万千虚妄,皆可一力破之。”
  “听说他刚从宁州回来,就被选作三皇子的伴读。吓,长得白净俊秀,谁知道是从那种贫陋之地长大的,还让他入宫。”
  “也就是奉家和严丞相攀了亲,跟着三皇子,他又有什么出头之日?”
  “玄琅,你快来,因你秋猎博得头筹,严丞相与陛下夸赞你,传出帝京,宴上许多人想见你呢。”
  “你现在可成了王公子弟里的名人,谁不知道你昨天的投壶神技?好几家闺秀仰慕你,缠着向我打听,下次宴会,你也一定要来!”
  “这只是类似五石散的丹药,可延年益寿,吃了叫人浑身轻飘飘的,如游仙境之中……啊,你不要便不要,把东西丢掉还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贵人们趋之若鹜,你可知现在在燕都,这东西一两值多少钱?”
  “仞儿,你怎么如今变得这般不懂事,不在帝京好好待着,去闯荡历练甚么?现在世道这么乱,你娘身子不好,你要让你娘成日担心你的安危吗?”
  “我没办法,大人说我这孩子命格好,想买他去换命,可以给我十个馒头,没有什么比活着重要。少侠,你饶过我,不要杀我……”
  “少侠,谢谢你,你是个好人。但走到今日,我没有选择。”
  “你以为你见到了很多苦,知道了很多不公,便想要去改变什么,其实你终究不是生在凡夫俗子之中,不能切身知晓我们憎恨之深,微如尘埃者亦可震天撼地……你感受到的,只不过是那些最浅显的痛苦而已。”
  “你救得了别人一次,救不了别人一百次。”
  “他们说得没错,绵州没有王法,是我人微言轻,不能看清眼前。”
  “你再不回来,我便不认你这个儿子。”
  “你还要无所事事到什么时候?若你真想有所为,便该去谋一官半职,若你什么也没有,还谈施展什么抱负?至少别让我们担忧你的前程。”
  “贤弟,我特来贺喜你,令郎在殿试上喜拔武状元,圣上甚为看重,实乃年少有为!”
  “奉家依仗奉仞,必能飞黄腾达。”
  “奉仞,你查案有功,特准你入断金司,你就去跟在吕西薄身边吧。”
  “畜生不辨是非,人又与畜生何异?”
  “这是帝京的规矩,你懂么?”
  “世事无常,善恶无报。你要追求己道,就要孑然独行;我宁可你灭绝人欲,也不要你心有良知。”
  “从今日起,你便是断金司指挥使。”
  “他就是奉仞?看起来也不过如此,空有一副皮囊,他家与严家有姻亲关系,据说是严丞相举荐了他。以后这断金司,也要成官宦子弟的踏板咯。”
  “别去招惹他,你不知道么?不愧是吕西薄那疯狗教出来的,若沾上他的案子了,他可不会管你是什么人。”
  “他?一个士族子弟,不过是三皇子的座下走狗!”
  “……为今之计,朕想派你带一队断金卫,护送公主去极西。”
  “仞儿,你要记住,你要记住它啊!”
  “我今已非人非鬼,犹如行尸走肉,面目可憎。我希望你们杀了我,割下头颅,别让我这样苟活下去。”
  “奉大人——你说,鹰犬与蚁巢,谁会先腐朽瓦解?”
  “身若草芥,聚可成原。辟乱盟唯有八字誓词,即‘杀身成仁,一生一诺’!”
  “奉仞,大衍早已是腐朽的屋梁,终有一日会倾覆,可你还有选择,因为你身上有最名正言顺的旗帜,可以推翻那一切。”
  声音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奉仞的梦境,呢喃着,重复着,再现着,从前如潮水而来,拍打他的堤坝。心中万念皆动,七情六欲炽盛,无数的问题,极端的质疑,穿破他的心。
  奉仞站在水的另一面,看现实中的自己,周围的人事展现出融化的姿态,被皮囊支撑着,维持着麻木不仁的目光。
  一个人影在走波光晃荡之中,身边的一切随时会因风吹涟漪,变幻碎灭。
  他年少老成,天纵英才,习文过目不忘,习武卓然众人,他本想从军留在边关,同大将军一起,却被召回帝京,成为了三皇子伴读。起先许多人看不起他,后来许多人奉承着他,在帝京,总归顺遂地过到十六岁。
  那年他厌倦了帝京的纸醉金迷,一意孤行,离开了这繁华温暖的温柔乡,走入真正的人间,寻求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足迹由北至南,其中坎坷变故不可言,见草莽英雄多败北,一步一苍狗,人恨天地无回响。
  那也远比坐在帝京的暖阁之中,更让他安心。
  他枕靠着枯草、雪地、荒野、漠土,望着冰凉凉的天,沥光枪靠在身边,清如流星的瞬光,衣衫刺得皮肤微微发痒。
  兴许做个扶危济困的侠客也很好。
  然而这样仗剑天涯的时日仅有四年,既长得令他说不尽,也短得让他不能说,为了父母的期望,也为了严丞相的一封赏识,他终究放弃了继续游历山河,踏入仕途,走入了断金司中。
  他以为走得越高,做得越多,能够改变更多的事情,其实也许某个人说得对,他只是追逐于空中楼台,想得太理所当然,在他们眼里,他一作施舍,倒成了面目可憎的倨傲。
  好像只要一松懈,一转头,所有的坚持都会瓦解四散,只能绷紧如弦地活着。
  他只有一道圣旨,没有回头路地走入遗址。
  人影轻快的脚步越来越慢,奉仞不愿舍弃的东西太多了,多得拖住他的步履,让他变成一只蜗牛,龟爬在不属于自己的命轨。因为不愿舍弃,他必然失去的也越来越多,错过,遗憾,只能向前,向前……
  乱梦之中狂花飞散,乌色的绸飘然鼓动,奉仞好像坠进一潭深水,没有人会找到他,没有人会听到他喉咙发出的如困兽般、如疯子般的嘶吼。
  有人拿着斧头降落,劈开他的头,对他笑着说,沉香必须经过砍伐与毁灭之后才能取得,这是你的命,奉仞。
  你一定要记住。
  一阵阵残忍的疼痛。
  他的灵魂徘徊困在那些虚无的问题之中。
  如果他只是那不该存于世的祸根,那么从前至今,他的认知,他的善恶,他的一切都算什么?
  既然这个秘密早已存在,为什么奉微从来不告诉他?
  他究竟要怎么样活着,要怎么做?
  ——这混乱的王朝,既然已经残败不堪,为什么不直接将其毁灭,重建新生?
  若你位高权重,掌天下之权,凌于他们之上,这些人对你来说,也与蝼蚁无异。他们不能再轻视你,不能再摆布你,你会得到一切。
  这本就是你应该得到的东西,是我们数百年准备好的棋子,你不接受也罢,接受也罢,你无法改变这真相。
  除此之外,你难道不能有一刻遵从与接纳属于自己的欲望吗?
  奉仞,告诉我,奉微告诉你的秘密,玉片上血丝的轨迹如何流动?分得半边天下的宝库要如何打开?
  其实一切很简单,你尝过那滋味,一定会沉迷其中。自古以来,改朝换代,不都是来自崩坏的乱世里,一个横空出世的英雄或疯子的欲望么?
  ——英雄也好,疯子也罢,你选错人了,我没有征伐天下的野心,我也不想去做延续恩怨的争斗。义无大小,我……只是想要保护我所想保护的一切。
  虚无中许多迫切的殷殷视线变得失望,目光落在他身上,密密匝匝,一众沉默逼视,沉重得不堪承受。
  ——可你现在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要不算了吧?也许你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了,把一切都忘了。再睁眼时,像新生一般,前生种种抛却干净,这样你就不会痛苦了。
  明明无法抗衡这一切,从出生起背着别人的盛誉,实现着父母的期望,带着别人的心愿,去做他们认为自己该做的事。连秉持本心,都已用尽全力,甚至被视作怪胎,他人暗中讥诮,也只能习惯视若无睹。
  明明可以不用活得这么累。
  他也很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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