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你做到了,做得很好。一直以来,我都只相信你。”姬宴仙温柔地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背叛我?”
“虽然我成为了神使,拥有了极高的地位和权利,前生之事也都该彻底放下,可我不能忘记我的姐姐。在没有见到她时,我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死了,即便她把我抛弃也没事,只要她现在还活着,甚至独自过着幸福的生活也好。”
红泪低声道:“可是她死了,她来到这里,为了治我的病,她变成了蓼尸。”
“……过去这么久,现在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姐姐将娘亲传给我们的簪子,送给了姬瑛,我在她身上偶然找到了。”
“原来如此。”姬宴仙静静听完这个因果,轻轻叹息,忽然自言自语般问,“拥有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亲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
那样的困惑一闪而过,她神色渐渐变冷,褪去温柔的伪装,锐利微嘲的目光看向她:“红泪,你饱受天灾之苦,因帝王的无能而成为流民,食不果腹,亲人离散,造成你与姐姐悲惨遭遇的,是大衍,而不是我。你应该向他们复仇,是他们无所作为,逃避惩罚而抛弃子民。你跟我,是同病相怜,为什么要刀剑相向?”
“红泪,现在我们还有机会。”姬宴仙站起来,“只要最后一根缚蛇钉没有断,这里就不会倒塌。缚蛇钉不断,他们会比我们更心急,只要我们网罗好埋伏,便可守株待兔,等他们来到这里,动手控制他们。”
她走下宝座,走下台阶,一步步接近红泪。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昂,那种经年塑造的语气,在特制的墙壁和空间内回响,富有蛊惑的魅力。她完全不像一个马上输掉一切赌注的失败者,她日夜被迫饮用这那些至毒之药,被雕容画貌,被当做傀儡替身,可她还没有彻底心如死灰,她永远不甘心就此认命,所以她才能坐到现在。
“红泪,是我养育了你,是我拯救了你。你已经足够幸运,只要这样幸运下去,来日我能给你更多更好的,远超过你本能拥有的。”
红泪不语,她抬起头,看着姬宴仙的脸。她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这张脸,如今上面满是屠戮者的欲望,再找不到从前印象里那隐含痛苦的微笑和忧郁,红泪知道,姬宴仙已经被这座庞大的陵墓同化,成为永远地羁留在古国的亡魂。
“您是否知晓苏细雪这个名字?”
姬宴仙问:“她是谁?”
红泪没有回答,只是伏下身体,向她郑重长拜:“您的恩情,红泪没齿难忘。”
她起身,再次抬头便出手如电,霍然提起手边的剑。与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姬宴仙,被寒水的影子晃入眼睛,感到微凉的风拂过面颊,生死无限地接近了她。
红泪将细剑掷出,那剑尖穿过姬宴仙的耳边,直射向姬宴仙身后的神像,刺入神像的眉心。
完满的白瓷开裂,顷刻爬满整张面孔,剑隔着瓷,击碎了藏在里面的缚蛇钉机关。
当啷、当啷……一片片瓷片落地粉碎,足下的殿室开始摇晃,地下世界发出剧烈的轰鸣声,漫天震荡,玉碎瓦全。
姬宴仙想过自己的许多死法,但命运便只是一把细剑,无论她构建了如何庞大的事物,都不堪那刺穿一切的命运。她忽然想起一双深黑无情的眼睛,模模糊糊地停留,在惨白纱幔翻涌之间,又烟消云散。
姬宴仙道:“红泪,我不明白。”
“我不是为了复仇。”苏小春平静地望着她,望着一片即将来临的死亡,面容上的花不知为何反而更为鲜活,“如果这里不消失,世间还会有更多的苏细雪来到这里。”
“我害怕死亡与寂寞,所以我不相信姐姐消失;我害怕被病魔吞噬,害怕没有人在身边,所以我成为了神使,因为您是我唯一可以在这里牵住的羁绊。我知道,您也是如此,才如此勉强自己,活到了今日。”
她站起来,属于她们的世界摇摇欲坠,虚幻的终究不能长久。她该醒了,姬宴仙也该醒了,她越界地伸出手,紧紧拉住了姬宴仙,向她许下一个臣子最后的忠诚。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会在您身边,与您一同成为亡魂,死后也成为您的牵引。死不再可怕,因为会有人一直……陪伴您。”
第92章 别亦难
湿热、粗糙的东西在面上滑动,像刺猬的刺扎着脸颊,奉仞被这种不安生的触感唤醒,眼珠动了动,撕开一线眼皮,一片土黄色铺陈眼前。他身下沙粒滚烫,正躺在沙面上,待昏昏的日光扎入眼瞳,眼眶一阵酸胀,奉仞率先感到喉咙里难忍的干涸。
.
他又转了转视线,一双绿色的眼睛贴得极近,幽幽盯着他,粗重腥臭的呼吸巡游在面上,方才舔舐着他的,正是这匹毛发漆黑的野兽。
狼……是头成年野狼。
面对吃人的野兽,身体本应该警觉,奉仞却觉得眼皮很沉重,整个人都乏于动弹,四肢无动于衷地躺在地面,像待宰的羔羊。茹毛饮血的野狼闻着他的味道,却没有咬他、吃他、伤害他,只是徘徊在他身边,不断发出浑厚的呼噜声。
那些沙子被它刨得乱扬,漫天飞虫一样在空中跳动,奉仞几乎怀疑它在给自己挖个坑,预备将自己填进去就寝。
脚步声叠过狼的声音,奉仞身边的沙子下陷,那深深浅浅的脚步到他身前停下,有人倾身,遮蔽了奉仞眼前的日光。
“……解碧天。”
他呢喃。
解碧天的头发垂下,铺成厚重的绸帘,他伸出手,把奉仞脸上的头发和沙石捋开,指顺着奉仞的眉心,一路沿着鼻梁、唇瓣,摸到下巴,擦拭干净,末了还轻佻地挠了挠。可奉仞眼前的脸重影交错,模糊一片,看不清解碧天。
他开口了:“我要先走了,奉仞。”
“你——你要去哪里?”
“我本就属于西漠,漫无目的,四处游荡。”解碧天道,“我没有家,不会一直停留在某个地方,询问我的去处,也没有意义。”
奉仞喉咙堵住了一样,想说点什么,但动了动起皮的唇,什么也能说出来。说留下来,不合宜他的身份;让解碧天就此离开,不知踪影,却很不甘心。
如风如电,只在一瞬间透彻人心、夺掠目光,却无法摸索得知下一次的降临。
像这样的人,去留下确实没有意义,人生常有分道扬镳之时,他们未必就此告别,可奉仞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在意。
在缚蛇钉被销毁的那片刻,整个地底摇荡将塌,他们钻入流沙口,瞬间被沙流分离,随后奉仞就不省人事。
所幸他们到底劫后余生,从地下了逃出来,接下来会怎么样,该怎么做,其他人又如何了……许多问题填满脑袋,缠成乱麻,他头晕目眩,对一切尚无力去思索。离开了将他们系在一起的地下皇陵,如今抵达岸边,同舟之日总有尽头,在天光之下,奉仞和解碧天的身份重新分明。
一个棘手的魔头,对指挥使来说,又该如何处置?
解碧天总是一个让奉仞举步维艰的难题。
“你这是什么神情……”低低的笑声响在耳边,解碧天俯下身,“我可不是要抛弃你。我此来西漠遗址,与太子尚有纠葛,我耍了他,这事不会轻易善了;而你是断金司指挥使,若被他知晓我们两人关系,必会波及到你,对你不利。”
“我解决后,会来找你。”
解碧天低下头在奉仞的唇上一吻,死皮湿润,被牙齿轻轻撕咬开,泛出淡淡锈味,流连于舌尖。很快,解碧天的唇吻离去,站了起来,日光又笼罩下来,阿木河已经跑开数步,站在不远处等着解碧天。
“小奉大人,我要从你那里借走一颗心,”解碧天微微偏过脸,顺着被光影覆得漆黑的轮廓,含情眼凝视着他,笑色深深,是奉仞唯一可看清的存在,“等见到你,再还给你吧。”
奉仞用力想提起身体,但仍然不能使力,无法回应。
衣摆在眼前飘荡,风尘远去,狼与人都渐行渐远,化为两个黑点,最后再听不到声音,广袤的西漠恢复了寂寥的荒芜。
西风呼啸,沙海沉沦。
秃鹫在遥远的天边飞旋。
仿佛刚才只是一个海市蜃楼的幻觉。
如果不是那唇上破开的伤口,有刺痛的余温,他几近疑心解碧天是否真的存在过。
大概从流沙出来时,头在石头上碰撞过,奉仞又短暂地昏睡过去一会,等再次睁开眼时,不知道时辰,但身上已经恢复了知觉和力气,被粗沙席卷拍打的皮肤火燎般痛。
他彻底清醒过来,翻起身,才发现原来左手也脱臼了。
奉仞坐在原地,听到一阵脚步在背后重新响起,他心中一动,猛地转身回首,看到公孙屏正拄着木枝走过来,他一愣,又镇静下来。
公孙屏找到奉仞,看他的模样,顿时松了口气:“万幸,大人你没事。”
“你怎么样了?有看到其他人吗?”奉仞拍打掉身上的沙子,从地上爬起来,扶住了公孙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