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搬文阁>书库>综合其它>古血铜花> 第124章

第124章

  姬慈道:“你就按国师说的做。”
  于铖领命:“是。”便重新折返回去,姬慈放下帘子,想起来这连日的梦,又疑神疑鬼,有心多问几句,但见符无华没有什么反应,也只好作罢。
  一路至天坛,等他们抵达时,天坛的祭官已经将坛场做好,按规矩,姬慈入斋宫洁身焚香。此来一为姬容天祈福,一为求今年风调雨顺,自天灾始,山上常有失事,故而有所更变,皇子替天子行祭礼,仅斋戒三日。
  但仅过一日,太子路遇白蛇尸身的怪事,便已经传到官员们耳边。禁卫军内多有官宦子弟,这世间,遇到怪事便无不透风的墙,有心之人多,就传得越快,祭礼还未开始,三天里人心各念。
  到初五,钟响,姬慈自斋宫出,往东门而去,官员们自西门入,前往观礼。
  初四还是晴日,初五清早却起了阴云,桓山多雾,此时白昼未全醒,熬成一缸透灰的黑浆,眼前只有昏沉一片,又白雾缭绕,若非坛场悬灯,只怕伸手不见五指。松林受风吹动,发出徐徐涛声,整个坛场内被笼揉入微黯的天光之中,如蒙着挣不开的灰纱。
  百盏灯挂悬,橙红在空中飘荡,纸笼模糊入雾,像有一簇簇火焰凭空跳动,场内祭器陈列,各色金银玉器,表面覆着薄凉似冰的光泽,国师站在前,引姬慈入场。
  官员们只见到坛内薄雾飘荡,太子身着严正华美的祭服,国师只着白色广袖长袍,戴着半神半鬼的面具,主持祭礼开始,和往年祭祀并没什么不同。自天灾开始,这种祭祀几乎一年就要来上五六次,又是上山又是吃斋,末了还得在山上挺直腰板站上几个时辰,许多人早都听困了。
  诸人并非没有敬畏之心,只是心中有数:哪怕他们再如何向天地祈福,天神也从未愿意降下仁慈之心。否则,当年天灾出现之时,又怎会料到侵袭至今,而他们一路仓皇逃跑。
  一切按部就班,如常顺利,到奠爵之时,风雾忽变大,站在一侧观礼等候的大臣们都听到一声剧烈的啸声,自坛内发出,瞬息之间向四周传荡,层层叠叠响动。
  那啸声轰鸣起来,似兽非兽,似人非人,钻入耳朵内,比起用生锈小刀在墙面刮擦都刺耳难受,十分之古怪,如鹰的影子,大片大片横掠过天坛。
  众人一惊,却被这风雾扰得衣物狂卷,险些站不住。
  “啊!”
  有人忍不住惊呼一声,众人掩住面目,随声音勉强看去,却看到坛内雾气里,走出数十个黑衣人,俱是宽袍窄袖,面上戴彩色面具,环绕在祭场一圈。
  前面的人犹疑道:“不必惊慌,那是乐舞的人。”
  祭祀上忌讳中断和非议,奏乐已开始了,黑衣的舞生们果然挥舞着手中的器物,开始跳动,风雾稍缓,大臣们也按礼跪下叩地。
  符无华该读祝了,这熟稔的祭祀他已经进行过数回,早已了然于心。但此时,他并不像平日那样超然轻松,隔着面具,他的眼正紧紧看着那些覆面的黑衣舞生。
  黑衣舞者的身影几乎融入山色里,随着步法变动,时隐时现,他们正跳着,呼应着奏乐的韵律,每一步都踏在自己应踏的位置上。乐律忽开始向上拔高,他们也收拢阵型,旋身,抬手,合掌,雾气好像在轻轻颤栗,空气也随之有了扭曲,有白光从他们的袖中飞出!
  那白光汇成一片片灿烂刺目的日光,又像是惨淡的死亡前夕的余光。
  ——延展着,向着中心前那宽袍的国师俯冲去。
  符无华立刻退后,那些人仿佛黑雀一般迅捷而齐整,已经翻飞而来,符无华跃起,他的身姿也像舞生一样轻灵,他只用足尖在众人齐刺而来的剑上飞点,飞鹤般点过冷冽的水,舞生们便感到手腕一震,忍不住想要脱手。
  哐当,一柄剑破裂,第一个叩拜结束,大臣们抬起身,黑衣人将将散开,随着乐律一顿。
  第二次!
  他们已约定好了,改变阵型,从四面八方绞向中间的符无华,符无华转身,扬臂抽出祭台上的剑器,剑尖直指着天空。
  那是一把礼器,通体修饰华美,形制庄严,拿在手中比寻常的剑更重。礼器终究是礼器,比起经历过血光的杀人剑,它太美了,空有这副外壳,不堪杀戮,如此脆弱。
  本该如此。
  可当它在符无华手里时,那剑忽然像有了灵魂,它旋动,飒然飞出剑光,直接撕搅开那一圈剑锋,强横地突出。黑衣舞生围成的剑阵本看起来牢不可破,毫无破绽,但符无华相信,只要是凡人,他们心中便有自己的凡心,有心念的人,剑又怎么会毫无破绽?
  只一眼,他找到了谁的剑藏着更多的挂念。
  一剑封喉,那样简单的一剑,一个缺口瞬间打开,他穿破了,剑阵只好又一次溃散。
  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而敌人的实力,远超过他们的预料,没有谁笃定自己能躲过那把剑,仿若可以看破一切的剑。他们不为同伴的牺牲扰乱心神,只是又沉默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变动步法。
  五十个叩礼,他们就要想出五十个剑阵,如今已经被符无华破了两个,而且轻而易举。要困住符无华尚且困难,五十个叩拜之后,如果符无华还站着,他们便已经死了。
  符无华也清楚。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第六次
  符无华神色自若,冷冷地看着他们。作为礼器的剑上,已经蓄着血珠,像是从祭品身上取下的,一滴滴坠入地下,献给天地神鬼。他继续行祭祀之礼,挥舞礼剑,向天唱和,面具上垂下的珠玉当啷作响,那些人的血随意泼洒,符无华无情而讥诮的目光,徘徊在他们之间。
  一个人也没碰到他,但已经有十个人失去生命。
  真正见证到这种可怖的、不同于凡俗的奇诡武功,才叫人汗如雨下,心生恐惧。高山纵然难以翻越,但看得见顶峰,符无华对于他们来说,是漆黑的,无边无际地伫立在眼前。
  他们还在舞动,乐律越来越响,本该沉峻厚重,却好似无端越来越激愤,杀气流淌,蓄满整个坛场。符无华静静等着下一击,随着人数的减少,那剑阵不失方才的气势和威压,反而在步法调整中,逐渐变得更精妙,所有人浑然一体。
  圈变小,剑就要更快地刺破,找到缺口的时机也变难,符无华的内力正在被消耗。他看到那剑阵变得坚固,黑衣舞者们在叩拜的间隙,目光冷冷地凝视着他。里面有许多不同的感情,相同地汇成同一种火焰,辟乱盟就是这样的一群疯子。
  也许这剑阵就是为此而诞生。
  不停地用生命消耗着符无华,伺机钻入他的破绽,同伴的身死,必将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振奋和勇气,使下一次更义无反顾。
  一次会比上一次更强,一个会比一个更心无旁骛。
  符无华心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剑阵,江湖上也没有,能编出这剑阵的人,只有辟乱盟那个不良于行的二盟主。
  他的姓名相貌,没有谁知晓,也包括符无华,但有人说,他是当年和开国太祖出生入死的亲信后人。在天上宫阙和辟乱盟的厮杀斗争中,这个人甚至比任长羁更了解他们,他不能走路,但他却是一个为抵达最终目标,比任何人都狠得下心的人。
  所以天上宫阙倒塌之后,符无华立刻派人刺杀这个二盟主,可惜,原来第一次死的是他的替身。后来,又被解碧天从水龙会劫走,不知所踪。
  他已经没有耐性和这些人纠缠。
  符无华缓缓提起剑,闭上眼。他的灵台一片宁静,空旷的雪原上,万籁俱寂,人的呼吸也清晰传入耳内,像落叶,在飘零而来时,他只需出剑,穿透那片叶子便足够了。
  风声变大,叶子在风声里滚动摇曳,时而从上,时而从左,它随时会落,而它的轨迹,在符无华的心里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用眼,只用心。
  残叶落于泥土之中,他的心不生丝毫怜悯。
  符无华睁眼,阵中的最后一剑,完满地、奋力一击地向他而来,甚至伴随着怒吼,符无华却收起了剑。
  那把剑回归礼器,而他的手掌一横,切在剑身上。
  舞生的剑也跟落叶一样一分为二,符无华袖子一荡,反手向前,一掌震碎对方的五脏六腑。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星星点点落在符无华右半身,污浊了那片雪白。
  最后一个剑客被击飞,从半空摔落下去,那一霎,那人忽然痛痛快快地呛笑一声,用余力翻滚落地,从怀里抛出数颗铁珠。
  铁珠飞射而出,乐生们停下演奏,扬袖泼洒出什么,紧跟着消失在雾里。
  符无华眉头微皱,已经来不及阻拦,急退两步,铁珠如雨溅落一地,霍然碎裂破开,射在地面上黑衣人尸身上,瞬间暴起一阵粉尘,随山风一吹,便燎起一圈凶猛火焰,迅速绕住了整个祭台。
  观礼的大臣们只看到一阵火光冲天而起,却不是红的,竟然是诡怖惨淡的绿色,漫场狂舞!隔了一段距离,又有雾气遮掩,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看到场内只剩余姬慈和符无华,闻到飘渺的血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