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杨知澄意识陡然回笼。
窒息感再次涌来,他下意识地挣扎,但这一次,他竟然从血水中成功地撑起了脑袋。
杨知澄忍着剧痛,勉强坐直身子。粘稠的血液沿着他的头发和衣服淅淅沥沥地滴落,他茫然地低下头,看见自己惨白的手臂,和映在血水中模糊的、空洞麻木的面庞。
他的大脑是混乱的,好像和平日里的他不一样了,手指动了动,却发现右手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的指尖刺痛了一下。
是什么?
杨知澄慢慢抬起手。
他摊开手掌,只见一枚尖锐的骨头,正静静躺在他手心之中。
第178章 东阳村(15)
杨知澄茫然地看着那枚骨头,过了好一会,才蓦然惊觉。
他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但那白裙女人是妈妈。
这是鬼血,妈妈死在鬼血里。
所以,他看到了她。
而他手心里躺着的,是她的骨头吗?
就像是一个惊人的巧合,又似乎是必然的结果。
他是被鬼血杀死的杨秀诸的孩子,用鬼血给他‘换血’,也理所应当。
但阴差阳错地……
杨知澄握紧了右手,骨头尖锐的边缘扎进皮肉里,尖锐的疼痛让他脑子稍稍变得清醒了些。
这根骨头意味着什么?
是让他自我了断的吗?
……他要留着这根骨头。
杨知澄勉强抬起手,张开嘴,将骨头藏在了舌头下。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身下的血池又重新变得粘稠了起来。
麻木诡异的感觉顺着身体一路往脑子里钻,杨知澄无力地吸了口冷气,睁着眼,呆呆地坐在血池里。
很疼,又不像是疼。
血池映出他惨白的面庞和被血染成鲜红的长袍,在黑暗中显得伶仃诡异。
骨头是温热的,泛着细微的苦味,顺着喉咙向下延伸。这一点苦味维持着他最后一丝理智——也似乎是他仅剩的生命。
滴答,滴答。
血珠沿着他的头发丝向下滴落,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
他能怎么办?
他可以做什么?
杨知澄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但此时此刻,一切都变得无比缓慢。
他混沌的意识不断地掠过这二十多年的场景,从阴雨绵延的桐山街,到满是惨白尸体的义庄,再到静立在村中央的红楼。
思绪混乱,始终连不成一条线。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究竟能有何解法。
过了很久,久到杨知澄的身体已经冷得失去了知觉时,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丝烛光。
烛光带着丝丝暖意,却犹如催命符般。杨知澄慢慢地抬起头,正对上宋衍的脸。
宋衍的面庞上毫无表情。他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杨知澄,而后转头对身边一个腰间系着铃铛的人道:“带走。”
“是。”那人颔首,快步上前。
他向血池中投了一张黄纸。黄纸浸没在水中,杨知澄身上粘稠的感觉顿时如潮水般褪去。
那人一把抓住杨知澄的手臂,将他拖了出来。而宋衍转过身,沿着昏暗的廊道朝前走去。
离开血池后,麻木又诡异的痛楚便清晰了许多。杨知澄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看见自己的右手被那人提着,焦黑的掌心已然看不出纹路。
没走多远,淡淡的月光便撒了下来。
杨知澄茫然地抬起头。
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天井之中,被围起的一方天空中,悬挂着一轮弯弯的新月。月光下,那四个顶着宋观南面庞的鬼僵硬地站立在一个一人多宽的大坑前,微微低着头。
坑挖得很深,好像可以放下不止一只棺材。黑色的泥土翻卷,一旁的杂草被挖的七零八落。
在月光的笼罩下,杨知澄更冷了。
那人随手将他扔在地上,便向宋衍走去。
“家主,现在……”
“可以了。”宋衍看了他一眼,“开始吧。”
“把棺材抬过来!”那人朝某个方向一挥手,扬声道。
不远处,沉闷的脚步声传来。两个身穿麻衣的人,抬着一只薄薄的木棺,缓慢地走向被围拢在内的深坑。
他们的面容惨白,肢体僵硬,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符。走到深坑前时,他们便将那薄棺压在坑缘,而后一点点地推了进去。
杨知澄骨骼间突然泛起细密的痛楚。他睁大眼睛,浑身如坠冰窖。
那戴着铃铛的人举起一只瓷碗,他一边环绕着四鬼一棺,一边将碗里的血洒在地上。鲜红血液绘制成一个怪异的图案,像是一条条锁链,将薄棺与鬼牢牢束缚于中央。
他扭过头,看着杨知澄。
“入——棺——!”
悠长的嘶哑的声音在天井中回荡。那两个面容惨白的抬棺人慢慢转过身,一步步朝杨知澄走来。
杨知澄的呼吸变得急促。他颤抖着右手,想向后退,可两张惨白的脸越来越近——它们弯下腰,一人抓住了他一边手臂。
铁钳般的力道让杨知澄毫无挣脱的能力。他徒劳地想要抽回手,但浑身上下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深坑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薄棺的木板钉得乱七八糟。每一根铁钉不知是锈迹斑斑,还是刻上了什么奇诡的花纹。杨知澄绝望地回过头,死死地盯着站在一旁的宋衍。
自打他见到这人以来,宋衍都是一副冷漠的、毫不在意的模样。但此时此刻,在静谧的月色下,他那张无情绪的眼睛里,竟流露出几分狂热。
那狂热看起来极为渗人,格格不入地嵌在他的脸上,犹如恶鬼般可怖。
月光漫漫地洒在木棺和血迹上,杨知澄身后陡然传来一阵大力。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身体突然悬空。
咚!
一声闷重的巨响,杨知澄耳畔被一阵阵嗡鸣覆盖。
他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看去,只看到了四张熟悉的面孔。
‘宋观南’麻木空洞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他的身上。
“合棺——”
有人发出一声奇异的怪叫。
下一刻,木板盖下,彻底将他压了进去。铁钉钉入木板的声音传来,而后便是密集的填土声。
木板缝隙间最后一丝月光消失,渐渐地,天井也归为寂静。
他被活埋了。
那么多种惨烈的死亡方式,杨知澄没想到,自己真的就碰上了这一种。
……
短暂的恍惚后,耳畔的嗡鸣声缓慢地消退。
木棺很窄,只能容纳杨知澄轻轻地动一动手脚。他尝试着推了下棺材盖——纹丝不动。
面前是钉死的棺材盖,上面还有填起来的土。尽管没有被压住,但强烈的窒息感还是被四周的环境裹挟着,沉重地笼罩在杨知澄心头。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杨知澄闭上眼,努力地平复着呼吸。
他的死亡已经成了定局,剩下的只有绝望的等待。
疼痛也已经不再重要了。他被凹凸不平的棺材板包围,血从额角流进耳朵里。呼出的空气被棺盖挡回,交错之间泛起麻木窒息的热意。
宋观南怎么办?
杨知澄茫然地想。
他一定会死,但他不想让宋观南死。
可宋观南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他在某一个地方,或许还抱着杨知澄能活着的希望。
但他什么都不会等到。
骨头还被杨知澄含在舌下,泛着微温。他艰难地将它取了出来,指腹摩挲过骨头尖锐的棱角。
如果他能离开,即使不是以活人的身份;如果他能够找到宋观南……
他该怎么做?
或许是濒临死亡,杨知澄的意识开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用力地将骨刺扎进手心,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换来片刻清醒。
他该怎么找到宋观南?
蓦地,杨知澄想起了某件几乎被他抛在脑后的事情。
也是在东阳村。
那人临死前在身上刻下了九百九十九个‘杜远桥’的名字,以血绘阵,并在阵中自杀。他死后变成鬼,所有的执念,便都是找杜远桥索命!
索命!
杨知澄睁大了眼睛。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庆幸,自己仍然记得那人绘阵的轮廓。他摩挲着手中的骨头,忽然明白,妈妈把它送到他的手中,究竟是为什么。
不是来让他死得更痛快的。
如果他死后能挣脱红楼的束缚,去追宋观南,找他索命……
天涯海角,也能找到他。
杨知澄短促地吸了微热的空气。他紧紧捏着骨头,开始在自己的身上写起了名字。
宋观南。
宋观南。
宋观南。
……
骨头刺破身体,杨知澄又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疼痛对他而言已然不算什么,他攥着骨头,一遍又一遍地,将宋观南的名字刻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