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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明白,”麦明一用笔敲了敲纸面,“犯罪事实和犯罪情节和我看的同案犯口供基本吻合,现在关键是涉案金额的认定,公安的起诉意见书里提到的后面三起嫌疑人掩饰犯罪所得的诈骗案,你那边卷宗里有吗?”
  “没有,”莫司煜摇摇头,“我也很奇怪,卷宗里只有受害人陈述,看样子没有从其他派出所并案并过来,但公安起诉意见书中特意提到,如果真的并案处理,那嫌疑人的涉案金额会比较大。”
  麦明一盯着白纸思考了半晌,最终不耐烦地重重叹气,把笔丢开,像遇到不顺心的事发脾气的小孩那样面向莫司煜:“我想喝水。”
  “好,您稍等。”莫司煜找出干净的杯子,着急忙慌地冲去洗手台洗干净。
  等重新回到房间时,麦明一正伸手把自己整齐的头发揉来揉去,看上去十分不符他平日的作风,等揉完,他又抱着手臂一动不动。
  莫司煜小心翼翼把杯子递过去,又偷偷吸吸鼻子,在薄荷烟的味道中闻到丝丝缕缕的酒味。
  “麦律,您今晚被灌酒了吗?”莫司煜突然想起来家里似乎还有解酒药,“我有解酒药…”
  “不用,我没醉,”麦明一这么说着,又开始折手指关节,“只是很烦。”
  “因为…现在涉案金额可能会很大?”莫司煜回想起最初签委托合同时麦明一的谈判,“但一开始,我们也没向客户保证过一定能缓刑或者三年以下。”
  “当然,我不可能做这样的保证,”头发乱七八糟的麦明一也不再正襟危坐,“但如果金额太大,量刑不乐观,总会让我觉得我输了。”
  “我不喜欢输,”他重新抓起笔,在纸上用力的写字,胜负欲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继续,现在开始找辩护方向。”
  接下来,莫司煜有点招架不住了。
  他浑身冒冷汗地不停回答麦明一的发问,如果一旦回答得慢或者结结巴巴,麦明一就会粗暴地打断他,开始大段大段地输出自己的看法,还要咄咄逼人地问莫司煜“听懂了吗”。
  莫司煜根本不敢回答没听懂。
  在还没摸透麦明一性格的工作初期,莫司煜曾经有一次斗胆举手发言说自己没听懂,后果是耐心总轻易耗光的麦明一极度不满地瞪着他。
  “怎么连最基本的都听不懂?”
  那明明是一个几乎没机会在学校中接触到的实务问题,莫司煜却在一瞬间被贬低得体无完肤,好像他是全世界最无知、最迟钝的傻瓜。
  他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类,在成为用工方后就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摧毁另一个人类努力积攒起来的自信与自尊。
  劳动合同第一条应该是人人平等才对。
  因此后来每一次阅卷,莫司煜都要小心再小心,强迫自己考虑到所有辩护可能性,并要进行深入的法律研究,全为了自己能够没机会说“我没听懂”‘。
  尽管很多时候,他还是囿于自己浅薄的阅历,听不懂。
  但今晚的麦明一的胜负欲已经全被那几起莫名其妙没有并案处理的案子点燃,不仅语速飞快,还要执着地寻求和莫司煜的眼神交流。
  于是莫司煜的回答逐渐从二十个字缩短到十个字,最后全成了“嗯嗯”‘。
  “我认为,最后一起案件,根据口供,我们的当事人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如果公安要并案处理,我们争取把这一起的犯罪金额排除在外,你怎么想?”
  “嗯嗯,您说得有道理。”莫司煜郑重地点头。
  “不错,我们再复盘一遍关于这一次作案的口供,”麦明一把电脑按得啪啪作响,“我记得他们这一次的作案,不是由我们的当事人在群内接单和受害人联系的。”
  莫司煜终于回神了,他的灵魂在大脑里翻来翻去,抱着拖着那点记忆出来,迟疑地反驳麦明一:“是吗?我印象里,有一名同案犯的口供,提到这一起确实是由我们的当事人负责的。”
  麦明一翻找着电子卷宗,瞥了他一眼,莫司煜又开始冒冷汗。
  在世界上最漫长的五分钟后,麦明一把电脑转过来让他看清楚。
  “不是我们的当事人负责的,”麦明一颇为不悦地说,“你有没有仔细阅卷?”
  “对不起,麦律师。”莫司煜低下头道歉。
  他忍住为自己辩解的冲动,哪怕本来不用他辩解麦明一也应该清楚,人的大脑出现记忆偏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麦明一难得没有借题发挥,莫司煜刚松一口气,心又因为他接下来的问题而高高吊起。
  “罗先生退赃的事,有没有什么进展?”
  麦明一十分关心的神情让莫司煜坐立不安。
  但他知道,这种时候必须诚实,也只能诚实,关乎当事人权益的事,莫司煜不能马虎。
  所以就算他做得不好,没有完成任务,也应该实话实说。
  “我,目前还没争取成功,今天也联系了经办警官,但对方不接电话。”莫司煜鼓起勇气说。
  麦明一停住移动鼠标的手,于是空气也跟着凝固,莫司煜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完蛋了,他伤心地想,却比以往每次闯了祸都还要伤心。
  第22章 有泪,轻弹一下
  “什么叫不接电话?”麦明一推开电脑,把领带解开,随手搭在椅子上,“不接电话和没接电话,是有区别的。”
  “他坚持不接收我们的赃款,因为事实没查清楚,金额不确定,不能随便退赃,我们确实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莫司煜越说越小说,几乎是嗫嚅着回答,“证明嫌疑人的违法所得…就是这个数字。”
  他忐忑不安地说完,又焦灼地抻平被自己抓得皱巴巴的衣角,低下头盯着老旧瓷砖的缝隙,不敢看麦明一的眼睛。
  麦明一突然笑了两声,不过听上去是被气笑的。
  “莫司煜,你到底有没有职业思维?”
  他说完,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莫司煜哆嗦着抬头,桌上的小多肉盆栽也跟着抖了好几下。
  纸张、笔和电脑都摇摇晃晃,仿佛看不见的大厦即将倾倒,火山轰鸣很快就要喷发,但其实并不是这些庞大的事物引起的崩塌,只是因为他的老板愤怒地拍打这张因为过于廉价而做工粗糙导致桌脚不平的桌子。
  “你能不能意识到公安的侦查权也代表他们有责任查清事实,嫌疑人犯罪金额的多少是他们应该查清楚的事!”麦明一双手比划着,名表的表带撞在桌面上,“他设置陷阱,你应该学会避开,另寻他路,不是直直直地撞上去!”
  “我也找了其他办法,”莫司煜理不直气不壮地为自己辩解,“可我不太擅长…”
  “没有擅不擅长,只有你想不想做,”麦明一毫不留情打断他,又开始狂风暴雨式的发问,“你有没有找公安机关应当依法接收赃款的法律规定?你甚至可以威胁警告你要去投诉,你做了吗?现在他马上要去再提审一次嫌疑人,之后就是移送检察院了!”
  莫司煜说不出话了。
  “把警官电话发我,”麦明一不耐烦地说,但终于不再连名带姓地叫他,“司煜,你必须要让自己强硬一些,就像上次在检察院,如果有必要,你不用怕正面冲突。”
  “好的。”莫司煜从通讯录里翻出那个一周以来他每天要拨数十次的电话,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点开和麦明一的聊天框,发了过去。
  绿色气泡跳出来的那一刻,被一整周高压环境酝酿出的眼泪像掉进池塘那样,在屏幕上砸出一小片涟漪,正落在气泡前端。
  于是气泡成了一条有透明眼睛的鱼,孤单无助地在屏幕中摇曳着尾巴,却始终困在那方小小的池塘。
  “你干什么?”麦明一也看见了它的透明眼睛,不可置信地问。
  “没什么。”莫司煜吸吸鼻子,狼狈地用手掌根把淌下来的眼泪简单擦了擦。
  麦明一索性双手捧住莫司煜的脸,强迫莫司煜抬起头和他对视,莫司煜死死抿着嘴,因为太用力,下巴甚至发起抖来,一点眼泪又从眼角钻出来。
  “你哭什么?”麦明一眼神复杂,“我不过说你几句,你就哭了,我哪点说错了?你的性格到底怎么回事?”
  “我…”莫司煜哽咽着开了个头,又丢脸到羞愤欲死。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麦明一说得其实还不算重,和以前相比要缓和得多,可还是像鱼钩那样刺进他的心脏,连愤怒都没有,只有混杂成浆糊的委屈,胸腔酸软,倒逼他眼热鼻酸。
  “你上次在检察院,和检察官都能气势汹汹吵架,现在怎么回事?”麦明一看上去头痛得厉害,“以前批评你,你也不会哭,我们现在是在谈工作,你能不能别这样?”
  莫司煜想死。
  最会把工作和生活搅成一滩浑水的麦明一现在反过来质问他分不清正事,莫司煜把眼泪憋回去,从麦明一的手掌中挣脱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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