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广播已经开始放歌,来回那么几首单曲循环,“我相信我就是我,我相信明天”“奔跑吧骄傲的少年”“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诸如此类,声势浩大出了一种锣鼓喧天的效果,但音响动不动就出问题,时大时小,时断时续,燃得半死不活。
楚北半只手缩在袖口里,低着头打字。
“妈?”
“快开始了”
“你别是迷路了吧”
……
又等了三分钟,没有回音。他抱着一种很难形容的复杂心情,拨打了老妈的电话。
嘟,嘟,嘟——通了。很嘈杂混乱的声音,老妈呼吸很急,他能听出她在拼命缓着气,尽量平稳地对他说:“喂?我马上过去,等一下啊我这边……”
“妈,”楚北已经听出了她在哪儿,很快打断了她,“出事了吗?”
“……”
“我爸不行了对不对。”听上去冷静得像是别人在说话。
那边沉默了。楚北从没有听过这样的沉默,像是密闭真空一样的沉默,可背景是吵闹的。医院里漫溢的噪音像整个世界的齿轮运作的声响,但他在其中听不到妈妈的回答,他持续了整夜的惊惶在青天白日中这短短一秒的死寂里达到了顶峰。
然后他听见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撕破真空的哀鸣,是妈妈终于抑制不住的变调的抽噎,同时也撕破了他。
他的思维断掉了,情绪似乎也断掉了,像是忽然从现世踏入了另一个地方,眼前的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他触碰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心脏在发疯地跳。
要做什么?不知道。跑啊!是你爸爸快死了!医院!快!
怎么到医院的记忆他不太清楚了,好像先是跑,像梦里那样怎么跑都跑不快,肺要炸了的时候拦了辆出租车,到医院楼下的时候才发现手机上全是老师的未接来电,但他没管,接着往楼上跑,没到病房先扶着垃圾桶把早上吃的牛肉蒸饺全吐了出来。酸的,苦的,楚北怀疑里边可能还混了点血。但是还能感觉出牛肉蒸饺的成分。
他手背往嘴上胡乱一抹,抬头的时候看到了老妈一双红肿的眼睛。她的头发好像更灰白了一点。
赶上了吗?爸是不是已经走了?他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吗?
楚北凭着本能,几乎是半跪着上前紧紧抱住了妈妈,不是因为安慰,是因为害怕。
“我放弃抢救了,”妈妈抖着声音说,“我不想让他再受罪了。”
楚北摸着她的头发,不断地点头,不知道是为了让她安心还是让自己安心:“我知道了,我知道……带我去看看他。”
和妈妈不一样,站到病床前的时候,楚北的心情出奇地平静,仿佛已经看到了达摩克里斯之剑的吊绳已经断裂,只有一根极细的纤维摇摇欲坠,残忍又慷慨地施舍他最后的时间。
老爸看上去和他上次来的时候没太大不同,苍白,瘦削,衰老。但楚北再一次感到了陌生。老爸曾经在他记忆里的模样和声音都早已变得像上辈子的事情,如今还在这里的人真的叫楚臻年吗?这副躯壳与他们的回忆单调得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日复一日的插管、擦身、缴费。虽然道德上不愿承认,但或许从很早开始,他们苦苦等待的就已经不是他的苏醒,而是他的死亡。
他常常怀疑楚臻年在那场车祸里就已经死了,那一夜的抢救成功是一个柔软的谎言,是命运给他们的缓刑,而受难的灵魂早已不在此地,此刻也许已经在过一场新的人生,只有未亡人还困在往日里,困在伦理道德里,困在永无止境的希望和绝望里,周而复始不得解脱。
他的颈窝能感受到妈妈额头的温度。她连着说了好几个“对不起”,话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楚北没说话,只是机械地顺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用力地搓,像小时候她哄他睡觉的时候一样。
“臻年,”她握住丈夫的手,轻轻地喊着,很温柔,“臻年,小糍粑来看你了。”
楚北觉得自己整颗心脏连带着它牵连着的经脉都颤了一下,他喊了声“爸”,但哑了没出声,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这回出声了,他分不清这是不是他的声音。
他在病床边上跪下了,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但多沉默一秒都像是罪行。他抬起沉重的手臂,妈妈一起握住了老爸的手,哪怕看上去已经是一截朽木,手心仍旧是温热的。在那些远得像上辈子的回忆里,这只手掌宽阔而用力,有少年劳作留下的厚茧,能把他的手牢牢握住,能接到他打的每一个球,能变成很多令人惊喜的新奇东西,能握笔也能握菜刀,最拿手的是油泼面和红烧鱼,试油温的时候像是完全不怕烫……
触碰到这份体温就好像过去五年里每一次体会到那一点希望一样,哪怕知道那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哪怕已经见证过一次又一次的破灭,他也只会着魔地追过去,徒劳地抓住。
他无法思考,只有捕捉着心里每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爸,我在这里。不用担心我,真的,我长大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妈妈,你不用担心……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谢谢你是我爸,我……我爱你,我很爱你,你自由了,以后就不痛了,你放心地走吧,你一生没做过亏心事,下辈子一定会过得很好……”
他语无伦次,喋喋不休,直到终于讲不出话来。妈妈搂着他的肩膀,很认真很絮叨地跟爸爸说着家里的近况,你儿子上个月月考进步了两百名,肯定能考个好大学,家里经济状况还行,我工作也挺顺利的,供他到大学毕业肯定没问题,你不用操心……臻年,你看,我上礼拜还烫了头发,漂亮吗?
“他肯定说你怎么样都漂亮。”楚北说。
妈笑着接了一句:“就是不一样的漂亮。”
楚北替她补上了她的回答:“油嘴滑舌。”
她又哭又笑,呜咽不止。
泪水朦胧间她看到许多画面,听到许多声音,那些是即使站在她身边的儿子也不能理解的事,是他还没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的事。那时村里的照相馆还没有开,她每天早上四点半就起来,去打井水的时候见到邻居家大她半岁的男孩子,他总要约她出去玩。哪里有什么好玩的?而且她又要帮家里做事,又要努力做功课,哪有那么闲的。但是她实在不想再受他纠缠,就语气很坏地说,天气这样冷,出去小心冻死!
男孩的声音在后面欢畅地喊,那等天气暖和了,我们就出去玩!
她扭头就走,心想这人真是自说自话。
他听上去倒是真的很开心,还在喊,听到没有啊张芝月,我们说好了,春天到了我就去见你!
楚臻年,你说话不算话。
楚北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在电梯里碰到几个楚臻年从前的同事朋友,大概是一听到出事就立刻赶过来了,脸上都是无法作假的悲痛,看见他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怜惜。他按理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但今天格外不堪其扰,逃一般地跑出了医院的大门。
他要先去学校拿点东西,再回家帮忙料理后事。爷爷奶奶早逝,老妈的兄弟们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分了家,中间发生了很多矛盾,和外公外婆关系也渐远,他们家已经没什么亲人了,他不能再不管。
老妈应该已经跟老师说过了,他匆匆忙忙地进教室拿走书包又走出去,老师也没说什么。同桌看上去担心得快要当场翘课了,硬是忍着没问他。
誓师大会结束了,家长都走了,上课时间的学校又变得很安静。宿舍楼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楚北推开门,正对着早上没关紧的窗户,冰冷的穿堂风顷刻冻透了他。他走过去关紧了,把阳台上的小行李箱挪出来,先把书和卷子放进去,再打开衣柜,一件件地往外拿,和平时放假回家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
他的神经已经慢慢松了下来,他可以想起别的事了。他想起牛肉蒸饺,想起天气预报,想起今天的课表,想起饭卡里好像没钱了,想起旺旺,想起昨天的作业,《陈情表》的理解性默写他答错一道,文中哪一句点明了作者的最终诉求?“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他肯定没法在家里待太久,所以行李也只收拾了一点,最后把盖子合上时,他跪在上面,无声无息地发了一会儿呆。
他把手机从兜里拿出来,拨了一个电话。
对面挂断了。哦,对,也是,他现在应该在上课。
楚北觉得自己腿有点麻,撑着站了起来抖了抖,拖着行李箱走了。虽然装的东西不多,但书本实在压秤,他搬下楼还是有些吃力,不过这时候也没人能帮他。
没走出几步,手机铃声又响了,楚北有点意外地看着来电人的名字,接了起来。
“怎么了?”叶惊星压着声音问,“是有什么事吗?”
楚北拖着行李箱往校外走,可能是他这副样子看着就很失魂落魄,保安都破天荒地没拦他。他边走边说:“你不是在上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