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头疼,给我按按。”
  丸沉默了许久才伸手搭上两侧的太阳穴,雨声淅沥,屋内一片宁静。
  “丸君的额头是怎么了?”
  “……一周前出任务时被诅咒所伤。”
  “伤口用针线缝合?”
  “嗯。”
  “很疼吧?”
  “还好。”
  屋里安静下来,忽然竹内春伸手抚摸那处凹凸不平,睡眼惺忪地说:“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摁太阳穴的手停下,数秒后恢复如初道:“小的也有这种感觉。”
  “对谁?”
  “对您。”
  竹内春注视着他,隔了会儿偏头窝进他怀里闷声道:“困。”
  “那小的……”
  “头疼。”
  “……好。”
  “丸君的家乡在哪里?”
  “小的没有家。”
  他不相信,“人怎么会没有家呢。”
  丸轻声道:“我的命是山田家的。”
  屋外连片大雨,轰隆淹没了一切声响,室内静谧,栖息在他腿上的青年红着眼尾,惆怅道:“我与丸是一样的啊。”
  一样的谎话连篇,似真似假,又一样的流离人间,心怀目的。
  隔日细雨朦胧,青山连绵成一幅水墨画卷。仆从将行李收拾齐备,号声响起刹那牛车发动,然行到半路滚滚浓云盖顶,天色瞬间由灰变黑,疑似要刮风的样子。
  山田羽织担心他的身体,赶到他的轿前要同乘。
  竹内春神情淡漠,没应话只清浅地勾了勾唇。
  轿内光线昏黄,映着那张天君般的脸多了几分难言的艳丽,山田羽织呼叫微紧,神色痴呆地望着竟有些移不开了,最后在侍从丸的帮助下上了车。
  此行有山田羽织的双亲,还有一个年仅六岁的胞妹,山田夫妇老来得子,多多少少有些骄纵她,眼见要刮风了,那丫头不肯憩在轿内,闹着要像哥哥那样下车。
  仆从们纷纷劝阻,这一劝小孩更是变本加厉,时间便如此拖着,路上伴随车队的叫停与孩童的哭吼,花了比往常多两倍的时间才抵达附近的乡镇。
  注意到他在看自家的小妹,山田羽织靠过去,手臂状似无意地环住他的腰,“小心些脚下。”
  竹内春回神想躲开,恰时丸朝他伸出手,他便紧紧抓住那只手跳下了轿,头也不回地丢下面色难看的山田羽织随人群朝住所走去。
  乡镇的住宿条件比较简陋,大概是少有人住的原因,整个屋子都是挥之不去的霉味。
  晚饭在房间里独自吃完后竹内春来到澡室,听着系统放的音乐泡了近一个小时,浑身的皮都红了才肯踏出池子。
  穿衣时和风门毫无征兆地被人拉开,竹内春手一抖,系带险些落下地,他匆匆系上,回头便见山田羽织颇为遗憾的神情。
  遗憾?
  竹内春险些没恶心吐,他冷着脸从人身侧走过。
  “春君洗好了?”
  “嗯。”
  “那……”
  “抱歉,我有些困了。”
  山田羽织神情有些难堪,显然接二连三地吃冷屁股令他多少有点恼怒。
  夜里果然下了暴雨,回程的时间又得延后了。
  六叠榻榻米拼合的小屋抵挡不住屋外砸碎一切的雨势,竹内春从被窝里探出头,布满热气脸冲屋外喊道:“丸。”
  隔了会,响起丸沙哑的少年音。
  “小的在。”
  “我有些害怕。”
  “大人放心,丸会一直守在门前。”
  闻言竹内春趴在枕上,脸对着紧闭的门,和纸糊上那抹缥缈的黑影。
  “雨大吗?”
  “大。”
  “冷吗?”
  “冷。”
  “要进屋吗?”
  “……不必了,大人。”
  竹内春担心道:“会生病的。”
  “小的身体好,一场雨不会感冒。”
  竹内春佯装生气,“你的意思是说我弱了?是了,我从小就被人说病秧子,连斧头都拿不起还当什么咒术师,现在咒力也没了,一场小小的雨就能要了我的命,没错了我确实是、废物。”
  大雨轰隆,伴随一道惊雷和风拉开一条隙缝,丸轻声道:“失礼了。”
  竹内春躺在他的腿上,毫不介意微湿漉的裤脚,任人摁着太阳穴,迷迷糊糊地闭上双眼。
  “丸。”
  “小的在。”
  “你怎么看待生命?”
  “……”
  “怎么不说话?”
  “小的……很少想这些事情。”
  “是吗。”竹内春皱着眉,脸对他的肚子,畏寒般裹紧被子。
  “你知道吗?我能活很久,无论死多少次术式都能将我救活,可是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义呢。”
  摁太阳穴的手顿住,恢复力道那瞬漆黑的屋舍里响起丸的声音。
  “如果有无尽的生命我会去学习。”
  “要学什么?”
  “学很多,人类的,自然的,无尽生命的。”
  “学来做什么?”
  丸道:“是啊,做什么。”
  竹内春掩住哈欠,迷迷糊糊地想起死灭洄游,想起那人鬼界限模糊不清的世界,便将困惑随口说出:“创造一个新世界吗?”
  说完这话时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没注意到对方看他的目光无比深邃、诡异。
  夜半竹内春是被一声大叫惊醒的,丸不见踪迹,屋外滂沱的大雨变成了稀疏的雨丝,茫茫夜色下纸糊的门上跳跃着一片红光。
  “起火了!”
  “来人——起火了!!”
  伴随侍女惊天动地的大叫,无数房门啪啪拉开,竹内春揭开被褥,披着外衫推开门,比起漫天寂色下火红的光,两面宿傩的面容更似一场真真切切的噩梦。
  仿佛被他的表情愉悦到,两面宿傩沉沉笑起:“很惊讶?”
  竹内春点头又摇头,“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一点。”
  “是啊。”宿傩抬起手,宽大的手掌摸宠物一样揉动他的头发。
  这头发是他亲手剪的,该说咒术师浑身上下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
  像过去无数个亲昵的夜晚那样,指头落在他的耳垂上轻轻揉动,动作暧/昧,眼里却冰冷。
  “看样子你过得还不错。”
  “是呢,天天大鱼大肉,还有爱慕者在身后转悠……”
  话没说完两面宿傩狠狠捏住他的耳垂,阴戾道:“别忘了你害我昏了一个月。”
  接着冷笑,“说说我该怎么收拾你才好,咒术师?”
  竹内春打掉他的手,神情冷淡,“我已经不是咒术师了。”
  宿傩大笑,显然已经知晓他没有咒力,不得近主无法发动了。
  竹内春被抓住脖子拽了过去,四目相对,鼻尖几乎相贴,这半寸的距离下隔墙全是救火的呼喊,种种慌乱都不及面前的诅咒之王带来的压迫。
  宿傩紧盯着他,又一次问:“为什么。”
  竹内春笑了,火光下乌黑的眼亮着惊人的光。
  “你害我家破人亡,害我失去咒力,害我变成众矢之众,可我却甘愿成为你的身下囚。”他自嘲的笑容几乎刺伤了宿傩的眼。
  “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交付信任,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宿傩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除了这条命。”
  捏住他脖子的手瞬时收紧,竹内春看着他,神情麻木,眼泪兀自流下来,“和你同归于尽总好过独自面对死亡。”
  两面宿傩神情难辨,似在想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忽然耳边响起凌乱的脚步,在他有所动作前竹内春紧紧抱住他。
  “我和你走。”竹内春低声道,“别再让我恨你了。”
  他不止一次向他说过,不要伤及无辜,所以两面宿傩会妥协吗?
  在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下,宿傩反手捆住他的腰,神情极臭,眉宇尽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咒术师。”他的声音极沉,呼出的滚滚热气像蛇的吐息黏在他耳后,“我最后警告你,若活着只能死在我手里。”
  “除了我之外,别的垃圾你想都不要想。”
  宿傩带着他冲上房梁,飞出院子那刹山田羽织踏进院落,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看见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时眼里闪过难以置信,身后的侍从更是反应极快的持弓射箭。
  “住手!”几乎在山田羽织阻止的同时,那侍从已经断成了数块散落在草丛中。
  两面宿傩冷嗤一声,抱着竹内春消失在了茫茫雨幕里。
  -
  哗啦一声,汤池里没入两道身影。
  热气氤氲没一会响起细碎的呜咽声。
  粉发高大的男人紧紧摁住他的肩,在热水翻出池子那瞬咬着他的耳朵说:“你当时真狠。既然对我有那么多怨言为什么不说?”
  竹内春茫然着脸,胡乱哈着气,伸手想抓点什么撑住下滑的身体却被人从后捆紧腰。
  同时两只手被十指紧扣地团在掌心中,热水不断往外翻涌,竹内春受不了这阵激烈,糊着脑袋摇头道:“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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