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隔着反射灯光的阳台门玻璃,黑色的剪影放下手中的吹风机,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住。
“你看上去不开心,一整天都在想事情,”我替她把乱糟糟的头发一绺绺理顺,“是某个不能告诉我的原因吗?”
需要去避免过分强调事实导致忽略感情的词汇,好比在拉扯项圈前进时不能用生冷的蛮力撕扯。
“姐姐,我想要听你诚实回答。”
“如果我说了,你会不会不高兴?”
问句,夹杂着的不是疑虑,而是讨巧的撒娇。
她试探着踩在台阶上,安稳地交付摇晃不稳的重心,然后往前走了一步。
“是特别重要的事吗?”我为了避开潜在的争执转向间接问询,“如果是你说你又要出差好多天不回来,可能我会有那么一点点。”
“姐姐,是对我诚实的,对吗?”
“她要我回去一趟,”喻舟晚把脸埋进我的头发里,身体微弱地抖动,“回一趟临州。”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回临州这件事变得这么禁忌,需要在百般诱哄下才能容许我看见一角。
“可意,我怕你听到我这样说,会觉得是我胆小,觉得我还能被轻而易举地拿捏住。”喻舟晚贴在我耳朵边说话,香气和发丝同样柔软,若有若无地扫着脸颊,上半身纯情的神色与下半身的迷乱糅合在一起。
“什么时候回去?”
“过两天,也有可能是明天,看具体什么时候可以请到假。”
喻舟晚说出每个词都会观测我的反应,微微露出一角脆弱的内里。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忽然松了口气。
“需要我跟你一起吗?”
我尽量避开某些容易产生误解的情绪波动。
并没有变成预料的那样,一提到这个城市就陷入反应过激中。
事实上,我同样惊讶自己的无知无觉,似乎自己在这里只和喻舟晚是连在一起的,所以会狠心切割掉了与过去的联系,只有越过喻舟晚才能旁观停留在过去式的人物,从他们的背影里捡起许多虚无缥缈的泡沫。
只有想到在火光中飞舞的画纸碎片才会泛出酸楚。
“可意,你相信我,我回去是因为……我妈妈她说要见我,她生病了。”
喻舟晚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距离去陈述她口中的事实,她起身,却被我摁回被窝里。
接下去就没有后文,我躺在那里发呆,抽出湿巾纸擦拭手上干涸的□□,喻舟晚背对着我,我以为她睡着了,过了会儿,她才慢慢地说:
“我妈妈她得了胆囊炎,需要住院动手术,姥姥她们都在,我需要回去一趟。”
“好啊。”我轻描淡写地打印,喻舟晚刷的转过身,对我的干脆利落略显讶异。
“我这么多年没有怎么和他们联系过,我想,回去一趟见个面,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掉,不用担心。”
“会担心,不可能不担心的,”我不接受她的定心丸,“喻舟晚,我不会放你走的。”
“我跟你一起去。”
喻舟晚赤裸着趴在我腿上,允许我在稀薄的夜灯下抚摸细小的疤痕,发出微小的轻哼。
我摸清了喻舟晚的脾气——她害怕意料之外的未知,要先确定不会遭遇危险才敢迈出下一步。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信任她,至少需要营造一种做出任何选择都是无关对错的氛围。
“如果你不想,也可以拒绝我。”我说。
“没有,我的意思是……”她挪了挪,让下巴搁在我膝盖上,“你不用特意为了我请假陪着,你……又不会想看见他们。”
好吧,原来我才是那个不稳定因素。
“那你要去几天?”
“最多两天就回来,我保证,公司也不允许请太长时间的事假。”
我尽量不去纠结弯弯绕绕的千万种可能性。
“我和你一起。”
事实上虽然坚持要陪她,我并没找到安置自己的合适位置,在路途中我头脑里都是杂七杂八的事,直到眼前略带熟悉感的景物逐渐排布密集,才迟迟地感到紧张。
这份紧张来源于和临州的格格不入,在记忆越清晰的部分越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落脚点,每走一步都是踩在柔软的尖钉上,即使是喧哗都不能麻痹。
医院里空调温度有些低,喻舟晚脱了外套罩在我身上,嘱咐我在外面等。
随即,她拧开了门锁。
住院部的走廊长期处于死寂状态,偶尔会有提着水壶开关门进出的家属,捏着嗓子交流对话的声音沙哑而虚浮,细听会感觉浑身不自在。
陆续有人出来,中老年的样貌,我忍不住猜想他们与那个人是否会有联系。
说话的声音模糊到我分辨不清音节,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套,溢出的香气在空气中破裂消散,被消毒水和清洁剂的味道侵蚀。
手机屏幕弹出同门实习群的消息,通知强调了一边最终汇报的时间,我刚想回复个例行公事的”收到”,屏幕上端弹出电量不足的警告,我这才发现用了一路的充电宝早没电罢工了。
还想下楼走走的,走廊的椅子坐着可不舒服,现在为了不和喻舟晚失联,只能在同一层楼四处楼,看到许多形色各异的“人”,浑身不自在,又回到原处坐下。
耳朵里有飘渺的嗡鸣。
我闻到桂花的香气。
脚步在恍惚中落地,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这里大概是一座墓园。
我蹲下来用手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很干净,没什么灰尘。
照片上的人像分明不模糊,然而我怎么都想不起她是谁,甚至惊慌中把她当作自己,抓起用于祭祀花束,它在手心里瞬间枯萎,痛苦涨潮至最高点,在霎那间又变得稀薄,摇摆不定,来回撕扯,我身处其中无法挣脱,身体越来越重。
不断有熟悉的我叫不出名字的人来回游弋。
意识与躯干剥离,我清醒地观测自己的动弹不得,花了许久才恢复知觉。
过分沉重的梦,
“喻可意?”
……
“喻可意?”
……
终于费力地让眼皮撕开一条缝。
不是温和自然的日光,而是顶上的灯,在瓷砖与白墙上来回反射,没有被削弱,反而刺眼得过分。
“醒了?”
喻舟晚捡起滑落在地上的衣服,掸了掸灰尘颗粒。
飘摇不定的注意力慢慢凝聚。
电子钟红色的灯条上清晰地记录着当下的时间——睡了接近三个小时。
难怪腰酸背痛。
我慢吞吞地坐直身体,拉着喻舟晚的手,深呼吸了数次才调整好麻木的肌肉。
肩膀后面那一块肌肉还是痛得发直。
“不舒服吗?”
“嗯,让我坐一会儿缓缓。”
“累了?”
“还好,刚才一直在发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转过僵硬的脖子,病房门虚掩着,喻舟晚和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顺着门缝落入其中。
“走吧。”
不得不承认,这时候我还是想当逃兵,在面对不愉快的嫌疑时选择当缩头乌龟。
喻舟晚一路上没有说话,我有些好奇石云雅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好奇心与嫌恶打架分不出胜负。一个声音说:喻可意你现在不会想听见喻舟晚提起关于石云雅的,你为什么要拿好奇心折磨自己?
而另外一个声音则毫不避讳地宣扬恶毒诅咒的心理:喻可意,你不觉得她现在落得如此境地是咎由自取吗?你想不想亲自见证她痛苦的样子?
“所以是怎么了?”
喻舟晚偏过头,医院门口夹杂着碎石颗粒的风吹得她半眯起眼睛。
“我的意思是,她生了什么病呀?”
“一颗肿瘤,良性的,已经动手术切除了,”喻舟晚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饿不饿?要去吃点什么?还是先休息?”
“我都行。”
“那坐地铁去市中心,好吗?”
她问问题时语调上扬,带着某种轻盈的希冀。
我打了个喷嚏,临州降温比宁城要快不少,在太阳落山后的晚上穿单衣有点儿凉。
“嗯,好啊,我现在不怎么累,刚才睡得挺好的,”我顺势把手塞进喻舟晚的口袋里,“你不打算今晚留下来陪她吗?”
突然的亲近让正低头思考的喻舟晚身体不自然地一抖,她停下来看向我,过了片刻才握住那只越界取暖的手。
但我直觉地认为更像是在索取某种无形的依赖。
“姐姐?”
“嗯?”
喻舟晚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在行走的过程中却借着人群的拥挤与我贴得更紧.
“她跟你说了什么?”
隔着衣物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随着呼吸起伏的节奏以微弱的幅度起落,类似风吹过草地时涌起的波纹,类似飞鸟在手心里停滞落脚的跳动震颤脉搏,广阔与渺小、冷与热——诸多毫不相干甚至截然相反的联想,都指向鲜活的、正与我十指相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