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刚到矿上,郎中就来了。
  萧义明就近在蓝田县请的郎中,又二话不说骑着马带着郎中来了,此时那郎中被颠的脸色发白,眼睛也有些直。
  缓了一下,郎中赶紧去给王阿存治伤看病。
  至夕阳快要落下的时候,一切终于归于平静。王阿存还没醒,南阳公主和宇文士及已经走了。
  因不好在山上过夜,萧义明和赵端午便准备回去。二人皆望向李星遥,李星遥心中叹了一声,和王道生说了几句话,这才心事重重地跟着一道往回走。
  一路上,三匹马并行,没有人说话。
  傍晚的风轻轻拂过,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洒落前方,明明是浮光跃金,照得前路亮堂堂的。可,不知为何,萧义明总觉得心里发慌。
  “我从没想过……”
  罢了。
  “我也从没想过……”
  赵端午接口,同样的话未尽。
  二人几多唏嘘,连带着马速也放慢了。
  萧义明再叹一口气。
  “其实小的时候,我和他,是见过面的。他是他阿耶阿娘唯一的孩子,他虽年纪与我错差不大,可,见到我,也得喊我一声表舅。明明,见到他,我该认出他的,可是……”
  沉默片刻,又说:“他的相貌,变了,性格,也变了。从前他性子活泼,如今,蔫蔫的,没点人气。那时候,听到他被窦建德杀了的消息,我还唏嘘了许久。哪里想到……”
  “他,是个性子刚烈的。”
  赵端午跟着叹气,从前未明的,不理解的,此时此刻,皆已明了,也皆能理解。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初,他那么狠辣,伤人毫不留情。换作是我……不过,话又说回来,南阳公主和宇文士及又是如何得知,他就是宇文禅师的?”
  “是……”
  萧义明面上羞愧,“是萧皇后。”
  又说:“南阳公主早已出家为尼,纵使后来宇文士及心中后悔,多次纠缠想要复婚,她也依然不为所动。这次,萧皇后回来了,她从寺庙赶来,这消息,自然只能是萧皇后告诉她的。至于萧皇后是如何知道的,这,我倒是不知。”
  “萧皇后与他,也只在定襄见过面,莫不是,在定襄时,萧皇后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赵端午理了一下,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大唐与突厥对战那段时间。
  下意识地,他偏过头,看向李星遥。
  此时方发觉,李星遥今日,过于沉默了。
  “阿遥。”
  他试探着问了一声,倒没打算追问。
  李星遥摸了一把有些不耐烦的马儿脊背的毛,道:“当时黎阿叔率领大军拿下了定襄城,碧玉想要杀我,他为了救我,向萧皇后求情,所以才……”
  “果然与我猜的分毫不错。”
  赵端午更唏嘘了,此事的源头,竟然在自家身上。一个本来可以永远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暴露出来,事态的发展就不会再按照预想的走。
  萧皇后,想来是心疼女儿,所以告知了真相。而宇文士及,明明今日才回来,想来,是得了消息,立刻赶过来的。
  日后……
  他想了想今日的场景,只觉,头疼。
  三人继续往前,周遭再度恢复安静。不多时,前方有马车驶来,竟是萧家的马车。
  萧义明脱口而出:“我阿耶怎么出城了?”
  “我怎么感觉,他们好像是冲着终南山来的?”
  马车里,不只有萧瑀,还有萧皇后。
  萧义明和赵端午面面相觑,彼此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已经猜出来了,马车,就是朝着终南山去的。为的,就是见王阿存。
  “阿耶,天晚了,路上难行,回去吧。”
  萧义明委婉劝阻。
  萧瑀却不是听劝的性子,他道:“住嘴!这里可有你说话的份?”
  “萧仆射,萧皇后。”
  李星遥却出了声,她眉目如远山一般舒展,一张脸看似风平浪静,可说出的话,却极强硬。
  “若萧仆射和萧皇后是去它处办事,那么,请便,我等这就让行。若萧仆射和萧皇后是去终南山的铁矿找王阿存,那么,想是不便了。今日矿上并不接待来客,还望二位另做打算,移步它处。”
  “李小娘子。”
  萧瑀沉了脸,“你敢拦我?”
  “萧仆射若是以仆射的身份,持朝廷文书,我自然二话不说,予以方便。可今日,萧仆射未带文书,轻车简行,想是,为了私事。既是私事,我便可以拒绝。萧仆射,请恕我无礼了。”
  “笑话,我想去终南山,还要先问你一个小娘子准不准?李小娘子,你……”
  “李小娘子。”
  萧皇后蓦地出声,打断了萧瑀的话。她似是有些疲惫,一双已显老态的眼透过掀开的帘子,遥看着前方的终南山。
  “今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只是想去看一看,看一看,那孩子怎么样了。”
  “看了,会如何?不看,又如何?今日之事,本可以避免的。他已经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已经割发断义,还要他怎样?”
  “我并非想逼死他,这一切,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只是想让南阳心里好受点,她……她一直记着禅师,一直悔恨,愧疚,我都知道的,我……”
  “可他从始至终,并不想与他们相认。”
  李星遥蹙了眉,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不满,“若他想相认,早在他活下来的时候,他就会赶来长安相认。可是他没有。哪怕后来,他还是来了长安,他也依然没有与他们相认。如今,他已经成了王阿存,他是晋阳王家的十六郎,就让他做十六郎,不好吗?”
  “我只是……”
  “南阳公主昔年已经做了选择,既已遁入空门,便不该过问凡尘俗事。如今,知道他活着,她该放心了。宇文侍郎如今也已成立新的家室,也有新的子嗣,各人有各人的前程,各人都已重新开始,没必要再强求所有人回到过去。所有人,也已经无法回到过去。”
  萧皇后不言。
  怔愣了好一会儿,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所有人,都已无法回到过去。我老了,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
  是她的错。
  大概人老了,就格外顾惜亲情。可,孰不知,不是所有的亲情,破碎了还能再回来。花有重开的时候,人散了,就是散了。是她一直沉湎于过去了。
  她对不起禅师。
  “是我对不起他。”
  她由衷地表示歉意,又对着一旁依然沉着脸的萧瑀道:“阿瑀,走吧,回去吧。”
  萧瑀还要再言,她轻轻摆了摆手,“下一辈的悲欢也好,喜乐也好,自有他们自己决定。我老了,老的有时候,都糊涂了。阿瑀啊。”
  萧皇后又笑,只笑中多了几分自嘲。
  “你也老了。”
  她看向弟弟面容,记忆里那张稚嫩的脸与眼前布满褶皱的脸重合,弟弟的鬓间,也生出了些许白发。
  “蹉跎半生,两鬓斑白,我们姐弟两个,好不容易才再次相聚。近来,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想来,是时日无多。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让法乐和法愿,也回来吧。”
  萧瑀不言。
  夕阳一整个坠了下去,漫天的金光霎时消失不见。四下都已暗淡,萧义明望着远去的马车,良久,转过头。
  “阿遥妹妹,你竟然驳斥了我阿耶。”
  “你阿耶,位高权重,有时候。”
  赵端午戛然而止。
  *
  翌日,赵端午本以为李星遥起了床,会立刻往终南山去。哪里想到,李星遥竟然在院子里没动。她拿了根树枝,和以往一样,蹲在地上写写画画。
  赵端午凑近了些,见是一格一格四方格子。格子里,是一排一排整齐的房子。
  “要造房子?”
  “嗯。”
  李星遥没回头,却应了声。
  “之前便想好了,等张娘子他们安定下来,再开一个窑,帮着他们在临近的几个坊建好房子。这样,上工方便。人多了,聚集起来,渐渐地就会更热闹,到时候,咱们城南这几十个坊,就不至于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那,从哪个坊开始建起?”
  赵端午琢磨着,最开始造房子,肯定是选定一两个坊,一间一间造起来。没人东一榔头西一棒,这个坊造两间,那个坊造两间。又或者,这个坊北曲造一间,西曲再造一间。
  就和种树一样,一棵树种下,另一棵算好距离挨着,如此,一排排树种起来。再之后,树木成树林,一大片树林便种起来了。
  不过,“你想好了,给他们建砖房子?”
  “给自己人造房子,自然不能偷懒,也不能偷工减料。我明白,砖比土贵,可二兄,我都算好的。一来,张娘子他们与我有过命的交情,我回报他们,本就是我对他们的承诺。二来,我也是有私心的。我给大伙造好房子,其他人看见,可不是眼馋?到时候,谁都知道,咱们家对上工的人上心,基础的衣食住行,都能保障,如此,咱们家的名声,焉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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