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阿玉。”余净回过头,郑重道,“替我梳妆吧。”
阿玉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外头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太后娘娘这是要去?”
“天牢。”余净吐出两个字,心里却是无比沉重。
阿玉明白了,谢玄明日便也要启程去边塞了,余净大抵是想去见他最后一面。阿玉给余净梳妆梳得格外用心。余净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觉得自己看着陌生又熟悉。今日过后,她便不再是太后盛华,而是,姻缘殿的小仙余净。
“阿玉,传轿撵吧。”余净坐着开口,阿玉应下转而退出去,没一会儿阿玉便进来了。
今日雪大,此刻又是将入夜,甬道上没有什么人,只听得轿撵吱吱呀呀的声音。余净摸着手腕上的镯子,惶惑不安。过了好一会儿,阿玉的声音从轿撵外传过来。
“主子,到了。”话音落下,轿帘被掀开了,外头的寒气掠过,余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缓缓地站起身往外走。
天还未彻底地暗下来,天边呈现出一种幽蓝的颜色,连带着地上的积雪,也沾染了几分。余净踏入雪中,在天牢前站定。狱卒一早就得了消息,在天牢前候着了。
“主子请随小的过来。”狱卒朝着余净行礼请安道。
这次的路,同上回的不同,狱卒并未带余净往地牢里走,余净有些好奇,但没有开口问。这条路是露天的,一步一步踏在雪上,慢慢地走着。片刻之后,余净看见了两旁的牢房,仅仅用栏杆围着,四处透着风。
“前头那个便是了。”狱卒躬身,朝着前头的牢房伸手指了指。
“阿玉,你们在这候着吧。”余净微回头吩咐道。
“是。”阿玉应声,将手上的伞递给余净。余净并未接,只是淡淡道,“不必。”
阿玉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余净走在茫茫的漫天飞雪之中。她身上着的本就是一身雪白,乍一眼看过去,阿玉脑子中冷不丁冒出两个字来。
丧服。
以至于到回慈宁宫后,她都还一直以为,余净是在为谢槿服丧。
踏在雪上的声音,吱呀吱呀的,很是松软,也很冰冷。纷飞的大雪,在眼前缓缓落下,余净在牢房前站定。
牢房里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看见谢玄的瞬间,余净感觉自己的心,被刀割了一般。明明不想哭的,鼻子一酸,眼泪就积满了眼眶。余净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谢玄。”余净开口,她的声音并不算大,可她明显看见,谢玄的身子一颤。
他躺在里头杂乱不堪的干草上,身上依旧是那件满是血迹的单衣,唯一不同的是,那件衣裳,仿佛在血中浸染过一样,大片大片的暗红,刺痛着余净的眼睛。
“咳咳!”谢玄轻咳了两声,像是想忍住,实在忍不住的感觉。余净就看着他慢慢直起身,靠在身后的墙上,凌乱的发,落到身后。他的动作很慢,即便是这样慢,余净还是看见他皱了好几次眉头。他靠稳的瞬间,冲余净露出一个安慰的笑,低声唤了她一声:“鹊鹊。”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余净微微偏头,稳了稳心神,试图敛去脸上悲伤的神情。再抬眼时,眼里只余下漠然。
谢玄此时还浑然不觉,当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面前时,此刻,他的心里只有欣喜,还有一丝心疼愧疚:“这样腌臜的地方,原本不用过来的。”
余净听见谢玄这样说,呼吸一滞,刚刚吸进去的冷冽的空气,仿佛一把利刃,将她的身体破开。凝了半晌,终是抬眼看向谢玄,冷然地应声道:“是,这样腌臜的地方,哀家原本不用过来的。”
谢玄没想到余净的反应,有些诧异,表情怔然地看向余净。这时的余净,很是陌生。一身素白的银线牡丹暗纹,双刀髻,发髻上簪着一朵红色的山茶绢花,妆容很是精致,唇红齿白,即便牢房中烛火不亮。但在那昏暗的光线下,落雪纷然,一眼看过去,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谢玄。”余净红唇轻启,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被寒风吹带至谢玄的耳边。谢玄有些无措地看向余净。
从高高在上的中郎将,到人人践踏的阶下囚。无人知晓他在牢狱之中是如何过的,每一个寂寂的深夜,每一道新添的伤痕,都让他很是煎熬。可他只要一想到余净,便想撑着。流放也好,发配也好,只要活着,他便能再见到余净。即便她同他说今非昔比,可于他来说,在锦竹村,是他二十年来,最开心的时候。余净说让他忘了,那些,怎么可能说忘就能忘得了。可是,方才她这样唤他,他真的有些慌了。
“哀家过来,有些事,想要同你说清楚。”余净无视谢玄无措的神情,冷冷地接着道,“你在这里,大抵是不知晓,谢槿已经殁了,今晨潭州传回来的八百里加急。”
余净的话音未落,便听见谢玄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断了气一般。他咳了好一阵,唇因为干冷的天气已经皲裂了,咳嗽的动作太大了,裂开的地方流下了鲜红的血。余净站在外面,只冷然地看着,垂在袖中的手,已经捏得发白了。她不久前才见过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如今这幅模样,要她见了如何不心痛?
“罪臣……咳咳……多谢太后娘娘……告知。”谢玄随意地抬手抹了抹唇上的血。
听见谢玄自称罪臣,余净心里酸得厉害。虽然他的动作很随意,可余净分明也看见,他眼睛在一瞬间红了。
“太后娘娘……可还有旁的事要说吗?”
“嗯。”余净应声,接着寂静了一段时间。余净觉得睫上一重,眼前一片雪白。她眨了眨眼睛,雪被抖落了,脸颊一阵冰凉。
“你从前没问,哀家也从未同你说过,苏司阳的事。”
余净这么说起,谢玄一下就想起了从前苏司阳同他说的那些话。
“可她是后妃又如何?在这皇宫里,无人能阻拦我们。她说她心悦我,我们在慈宁宫……”
谢玄定定地看着余净,仿佛想在她的脸上寻到一丝破绽,可丝毫没有。谢玄转而看向她发上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落雪,开口道:“天凉,太后娘娘不必……咳咳……在……罪臣身上浪费时间。”
余净恍若未闻,回忆着方才信上看到的内容,接着开口道:“我们曾在慈宁宫的榻上耳鬓厮磨,缱绻旖旎。他也会唤我的闺名,鹊鹊。他会给我写情诗,会买许多宫外新鲜的小玩意儿哄我。会替我在前朝固权。”
说到这,余净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轻蔑不屑的笑来:“锦竹村落难,哀家不过是觉着无趣逗逗谢大人罢了,谁知谢大人竟当了真?”
余净的尾音微微上挑,十足的傲慢娇矜,仿佛她本来就是这幅模样:“我所喜欢的,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苏司阳。从来……都不是你。”
苏司阳同他说这话时,他只是觉得生气,余净同他说这话时,心如同被蚁啃噬一般煎熬。
余净强装镇定地看向谢玄。谢玄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不知为何,余净能明显看出他的心痛。有些不忍,接着开口道:“大人明日便要启程去边塞了,哀家便在这祝大人一路顺风。”
原以为他不会应声了,未曾想,余净转身之时听见谢玄的嘶哑轻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罪臣谢玄,多谢……太后娘娘。”
转身的同时,余净眼眶里的泪终是忍不住地往下落。她在雪下站了许久,身上早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快走到阿玉面前时,阿玉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到余净身旁,将伞撑至她的头上。接着用另外一只手摸出怀里的帕子给余净轻轻拍掉身上的落雪。看见余净的眼泪,阿玉也只是一怔,手上的伞往下挪了好些,挡住了余净的视线。
“太后娘娘跟着奴婢走便好。”阿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余净瞬间了然,伤心之余,还有些不舍,阿玉待她这样好,若是知晓她要自戕,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模样。
天可真冷啊,冷得眼泪落到脸上一下就变得冰凉彻骨,余净只要一想到方才谢玄的模样,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落。坐到轿撵之中,周身总算是有些暖和起来了。
余净的心情也随之平复了好些,可转念又莫名担忧起来。天君历劫结束,回到天庭之后,是要喝太上老君的仙水的,喝了之后,便会将凡尘所经历之事都忘了。她一想到这个便无端有些惆怅,她也不知晓自己何时变得这样多愁善感起来,明明自己的真身只是一片蝴蝶瓦,是不会有这么多感情的。
想着想着,轿撵外传来了阿玉的声音:“太后娘娘,到了。”
“嗯。”余净应声的同时,轿帘被拉开了,余净抬步出去。回到殿中时,殿内的炭火已经有些凉了,一种寂静的悲凉之感如同潮水涌来。
余净并未让阿玉跟进来,只有外殿点了一支蜡烛,余净坐在梳妆台前,这会儿静下来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且停不下来。余净的脑子里全是谢玄,她就这样坐在殿内,坐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光影晃动了一下,耳畔有一阵凉风,回过头看去,便瞧见了穿着雪白衣裳的夜游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