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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 第660节

  在这之后,朝廷这么大方,恐怕就不太可能了,说不定就给一个燕郡公、荆州郡公的封号,地盘和关中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系,如果想要拿到自己封地的赋税,找鲜卑人或者桓温去吧!
  所以杜英现在已经完全是在为和朝廷划清界限,乃至于势同水火做准备,尤其是在政治主张上的分道扬镳。
  关中新政是杜英注定要摆在台面上并且向整个天下推广的,也注定会和朝廷的政策抗衡的,所以大家私底下的生意可以做,但明面上的脸皮一定要撕。
  不知不觉的,杜英已经伸出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谢道韫看了他一眼,不好打扰他思索,许久之后,方才徐声轻轻说道:
  “夫君,这些世家或者本地官僚们联手,反过来就可能挑战到夫君的权威。”
  杜英轻声说道:
  “若他们之前不联手,就没有办法来挑战我的权威了么?”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
  “虽然也有这个可能,但是毕竟只是一小群人······”
  “阿元。”杜英握住了谢道韫的手,“一个世家培育出来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小群人,他们学富五车、允文允武,所以他们大概可以被称之为整个家族甚至这一代人之中的菁英。
  而凭借他们远超于常人的学识和在家族刻意打磨锻炼出来的手腕,自然能够搅风搅雨,并且带着家族向前走。
  因此一个世家的茁壮成长,在很多人看来,是全家族上下齐心协力,但是在余看来,其实还是一小群人在统筹规划、指点方向,乃至于身体力行,而剩下的人在享受家族荣耀带来的余晖而已。
  现在的关中,其实一样是这样的情况,每一个群体,都有那么几个领军人物,他们有名望、有实力,所以他们如果想要做出来一些对于都督府不利的事,其实并不难。
  外人都说关中是想要废除世家制度,但实际上我们也不过是把一个个世家替换成了一个个小群体而已。
  这些小群体一样由一些菁英组成,甚至本身就是几个世家凑在一起。他们也有着和世家差不多的形式,所行之事,如今大概和世家还是有区别的,但在未来,余觉得,一切都会趋于相似,甚至相同。”
  谢道韫有些震惊的眨了眨眼。
  夫君所想的,的确是她之前从未考虑过的高度。
  关中新政折腾了那么久,几乎是完全对世俗故旧开战,而最后换来的却只是新的世家群体的崛起,那岂不是白白折腾了?
  杜英笑了笑,那是因为你们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见过什么叫做世家门阀、关陇集团,历经南北朝战乱,世家们也都意识到了在这乱世之中很难独善其身,也很难分头下注。
  所以他们索性在加强自身的同时,抱团取暖,变坞堡为门阀,变家族为集团,通过姻亲为纽带,勾连招呼,从而形成对皇权更加强而有力的威胁。
  更甚至皇帝本身就是门阀之中走出来的,也会倾向于维护这个制度——撑死天就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大家都是一个世家群体出来的亲戚,做不做皇帝,都一样有很高的权柄。
  杜英虽然在想尽一切办法改变关中,但是历史的惯性放在这里,杜英不想顺流而下,而是想要完成一次跃迁,一次从世家制度到中央集权,甚至直接进行到君主立宪,乃至于更深的那一步的嬗变,自然也就需要他对这些世家的轨迹变迁更为关注。
  谢道韫顿时着急的站起来,若不是杜英仍然握着她的手,她恐怕早就已经来回踱步了。
  “坐下,不着急。”杜英微笑道,“这也是为什么,余觉得张玄之和阎负走的亲近一些并没有什么问题。
  一两个世家的联手,那是强强联合,而且还因为排斥外人、精心挑选联姻和其余合作伙伴,让他们的团体越来越精锐,越来越强悍。
  可一旦他们选择和之前距离很远、互相之间了解不多的另外一个群体合作,两个群体合二为一,那么表面看上去强大了,但内部自然会出现很多矛盾,最终因为利益分配不均或者激进以及保守的矛盾,而最终四分五裂,以至于每个小群体内部也会出现很多裂缝。
  相比于在一个个小群体之间谋求制衡,余反倒是更乐意于看到这样大而散的群体,因为想要让两个井水不犯河水的小群体互相找对方的麻烦,不太容易······”
  第一千零六章 小姑娘和少年
  杜英说着,看向谢道韫。
  自己的一些用词或许有些现代,但谢道韫跟在自己身边时间久了,耳濡目染,自然也能够理解自己的字面意思,所以他微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
  “可如果在这一个大群体内挑拨离间、拉拢一派并且打压一派,那么倒还是很简单的,这也是余现在能够笑出来的原因。”
  谢道韫这才重新坐下,握紧了杜英的手,吁了一口气:
  “夫君心中早就有定数,那妾身就放心了。”
  杜英伸出手,抚平她的眉梢:
  “天塌下来了,有我顶着,地塌下去了,有我垫着,不用怕。”
  谢道韫“扑哧”笑了出来,轻轻捏了捏杜英的手:
  “妾身又如何舍得让夫君垫在下面呢?”
  “是不舍得,看出来了。”杜英瞟了一眼随风轻轻浮动的绿纱橱。
  谢道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毕竟大家都已经是拍拍屁股就知道要换个方向的关系了,哪里还不明白这家伙心里都是什么花花肠子,所以直接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
  一点儿都不可能会冤枉他。
  虽然这个力道对杜英仍然没有多大威胁,杜英还是很配合的呲牙裂嘴了一番。
  表演有些夸张,以至于谢道韫看穿之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夫君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姑娘,用哄骗小姑娘的手段来哄自己,所以看穿了他的把戏之后觉得他有些可笑。
  但是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就像是夫君,现在虽然已经站到这个位置上,可是心中却好像一直都是一个喜欢搞怪的少年。
  当小姑娘,总比成了老姑娘的好。
  而当一个少年,自然也要比当一个满腹阴谋诡计的枭雄来的好。
  现在茂儿那丫头,大概就一直在心中诚惶诚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自己小姑娘的身份。
  现在还不是和谢道韫卿卿我我的时候,杜英重新拿起来文书,缓声说道:
  “巴蜀那边的一潭死水,也算是被我们给搅动了,随着巴蜀本地的世家纷纷要求加大和关中之间的贸易,巴蜀官府已经没有办法阻止,甚至为了避免这些世家造反,官府还要摆出来积极推动和我们之间贸易的态度。
  这也就免了余对巴蜀局势的最后一点儿担忧。”
  杜英之前已经做好了强势插手巴蜀的准备,因此在梁州汇聚了不少兵马,一旦巴蜀的局势被益州刺史周抚以强硬手段镇压,那么杜英就必然会直接动兵入蜀,到时候外有大军压境,内部还有作乱的世家,杜英还很想知道周抚怎么破解这僵局。
  而如今周抚选择避开了大家直接撕破脸皮,而是仍然想要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尽可能的再往后拖一拖,那么杜英也是乐得见到这般境况的。
  关中的空虚,让杜英心中也有些担忧,巴蜀局势平缓下来,杜英也就可以在梁州维持一部分兵马仍然对巴蜀保持压迫,而剩下的兵马先撤回关中,以加强关中的防备。
  “不过还是要留一手,”杜英接着说道,“根据从梁州送过来的消息,周抚一直在悄悄加强巴蜀各处关隘要冲的防护,说明周抚对于我们绝对不至于一点儿防范之心都没有,更不是完全放弃了抵抗,余也有些担心,周抚可能只是想要凭借这种方式来让我们放松警惕,从而给荆州等地兵马进入蜀中加强防备做准备。
  古往今来,巴蜀以天险为天下所知,但也因为固守者往往孤立无援,且蜀中凭借天府之国,能够保证粮食,甚至也能够保证盐铁,但是除此之外什么都需要和外面有贸易,短期的封闭不会造成问题,可长期以往,定然会让巴蜀内部矛盾重重,百姓也更向往能够和外界有贸易往来,世家更是会想尽办法推动此事。
  这也就导致固守巴蜀的人,往往都是自造坟墓,逐渐被中原所排斥,为百姓所不喜,因此入蜀之人,往往都会很简单,而入了蜀再想要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周抚在巴蜀担任刺史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是时至如今,余稍微有多挑拨,巴蜀上下便出现了很多对周抚的反对声音,甚至逼迫周抚不得不反过来向我们妥协、做出让步,这更足以说明周抚在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建立起来对巴蜀的有效控制。
  作为一个历经多朝的上一代老臣,他应该以雷霆手腕镇压,令巴蜀的世家百姓跪伏在刀下才是,能让他感到棘手的局面,可想而知。
  因此为了破局,周抚大概也会倾向于引入大司马,让我们和大司马在关中斗一个你死我活,这大概也是他能够从中牟利的唯一机会。
  现在别说周抚是这么想的,其实朝廷也抱定着类似的想法,就要看大司马和我们会不会愿意上钩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已经引狼入室,不知道周抚是不是还有这等本事和决心把人送走。”
  “大司马和夫君,都不是能轻易招惹上身的。”谢道韫含笑说道。
  这让杜英不爽的挑了挑眉,总觉得自己在她口中就跟阴魂不散的恶鬼一样。不过转念一想,对于以周抚为代表的的朝廷人来说,他和桓温,大概就真的是噩梦之中的恶鬼吧?
  “但是也并不是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夫君之前不就做到了么?”谢道韫的神色之中露出些骄傲。
  仿佛那个让桓温和王羲之在长安交锋却又最终双双退走的人,是她而不是杜英一样。
  杜英微笑道:
  “那只是因为大司马和王右军势均力敌的时候,王右军另开战场,迫使大司马只能抽身而出,先保荆州罢了,余当时还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
  “那夫君有没有捡到便宜?”谢道韫反问。
  “这是自然。”
  “既然如此,现在的益州刺史,在大司马和大都督之间,岂不也是一个没有兵权、甚至都不怎么得人心的小人物?”谢道韫接着说道,堵住了杜英反驳的可能,“所以周刺史未尝不是没有可能成为又一个夫君一样的人物。”
  让杜英愣在那里哑口无言,谢道韫心中也有点儿小小的骄傲。
  烛火轻轻摇曳,倒映在她如玉的脸颊上。
  佳人斜靠,手臂轻抬,浅笑嫣然。
  杜英一时间看的痴了,直到谢道韫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第一千零七章 三个值得么
  看杜英回过神来,谢道韫自是知道他为什么失神,这家伙的心思十有八九不在思考周抚这上面,所以她很快收起来笑容,郑重提醒道:
  “夫君应当小心,不管怎么说,周刺史都是几代延续下来的旧臣······”
  杜英亦然明白了谢道韫的意思,缓声说道:
  “余知道,周抚是祖车骑那一代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忠于朝廷、北伐克服中原,这便是最大的理想,而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们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
  谢道韫思忖片刻,补充道:
  “如果需要的话,周刺史大概会倾向于直接和夫君以及大司马鱼死网破。这巴蜀要冲之地,既然大家都想要,那就索性谁都不给。”
  杜英颔首:
  “他们这一代人,的确和我们这一代人在很多想法上有所不同。他们仍然有一腔热血想要为了他们所诞生在的这个王朝,所以他们会去保护这个王朝,拼尽一切,想要恢复其曾经的荣光。”
  “这样的人,夫君是不是觉得很傻?”
  “不。”杜英连着要了好几下头,直接否定了谢道韫的话。
  而谢道韫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心中有点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气,但还是很高兴能够从杜英这里听到如此果断的反对意见。
  杜英叹道:
  “当一个时代因为积压了太多的仇恨和不满、矛盾和顽疾之时,也就到了鼎革的地步,在这个时候,总是有一群人想要拼尽所有去抗拒滚滚大潮,他们想要通过自上而下的改革去维持这一棵大树的茂盛,却往往忽视,这一棵大树的腐烂,其实已经从根系就开始了。
  所以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终可能只是裱糊破败的窗口,不至于‘床头屋漏无干处’。但是他们也一样有着自己的理想和坚持,有着从一而终的梦想,并且愿意为此抛头颅洒热血。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吧······这样的人,是值得敬佩的。”
  “去留肝胆,两昆仑······”谢道韫喃喃说道,“夫君当真直接说出了这些人的心声,若是让周刺史听到,又或是祖车骑复生,大概会将夫君当做知己。”
  杜英则接着说道:
  “所以现在的周抚,不,周刺史,其实守卫着巴蜀,也是在守卫着他们这一代人最后的一点儿火种和希望,因此虽然他们知道风雨飘摇之下,这火种的熄灭也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他们仍然怀抱着最后一点儿期望,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所以夫人刚刚说,周抚有可能在发现余或者大司马之中的某一个人,已经有驱逐另一个人而占据巴蜀的能力时,选择暴起发难,和我们同归于尽,这完全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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