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676节
说着,他轻轻摩挲着谢道韫的手,低着头看下向她,似乎浑然没有注意梁惮已经过来了:
“这场战事有多重要,夫人是知道的。”
梁惮在门口顿住了脚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拱手说道:
“梁州别驾梁惮,参见都督。”
虽然杜英都没有对着自己说话,但是刹那之间,梁惮明白,杜英的这句话根本就是说给他听的。
都督想要东去两淮,甚至都督都想把坐镇后方的任务交给谢道韫,这说明什么?
说明都督绝对不会允许后方有任何一点儿变乱,她要的是一个绝对稳定的关中,一个稳定到谢道韫一介女流都能掌控的关中。
梁惮不在长安,自然不是很清楚这位谢夫人的手腕是否厉害,也暂时还没有听说长安城内的掾史吏员们是怎么对谢夫人心服口服的,自然会把谢道韫当做是弱质女流、一介妇人。
而都督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自然也会不吝惜于使用各种手段,这其中自然也会包括杀戮。
这句话,简直就是在问他梁惮:
余要走了,你们是打算抓紧表忠心,还是直接交出来自己的脑袋?
当然,空口无凭,如果想要表忠心的话,那么自然要有所表示。
梁惮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从衣袖中将崔逞之前写给他的那一封信拿出来,高举过头顶,自己则直接躬身,不等杜英开口,就先朗声说道:
“属下漏夜来拜见都督,是有重要证据想要交给都督。崔逞在凉州联络世家,意欲反抗都督新政,属下愿意将其写给属下的亲笔信交给都督,以为罪证!”
杜英好像这个时候才抬起头,看到梁惮一样,他笑了笑:
“这件事,我知道。”
梁惮顿时打了一个寒颤,都督竟然已经知道了。
也就是说,都督一直在等着自己将这封信送上来,否则的话,恐怕就是直接刀斧手伺候了?
低着头的梁惮,甚至下意识的向左右看了一下。
“两边没有刀斧手,放心。”杜英接着说道。
这一声,并不算洪亮,却如同炸雷一样直接在梁惮的耳边炸响,梁惮再也坚持不住,直接跪倒在地:
“罪臣早在月余前就收到了此信,却因为有所担忧所以迟迟没有送给都督,罪臣罪该万死!”
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梁惮,谢道韫忍不住露出惊诧的神情,她看向杜英。
杜英对着她无奈笑了笑,一摊手。
这真的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吓唬了他一下,没有想到竟然真的诈出来了。
至于杜英诈梁惮,倒也不是什么依凭都没有,主要还是因为之前桓冲就派人把一封信送给了杜英,正是崔逞的信,个中意思自然也很清楚,崔逞期望桓冲能够率军前来姑臧,从而能够切断凉州和关中之间的联络,到时候也可以拥戴桓冲为凉州之主。
这封信,从写信者的角度来看,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桓冲是桓温的亲弟弟,之前还是桓温北伐大军的中坚,现在杜英都已经和桓温在南阳兵戎相见了,之后在两淮恐怕也少不了要大打出手,所以桓冲难道不应该想办法帮助自家兄长么?
给杜英添堵,是应该的。
恐怕在崔逞的想法之中,桓冲顶多也就是把这封信丢在一边,这大概是最坏的可能了,哪里想得到,桓冲直接把这封信送给了杜英,还不忘提醒杜英一句,同样的信件有可能已经送给了很多人。
甚至······桓冲还发了一通牢骚,问杜英,他现在已经在摩拳擦掌准备收拾西域了,所以到底能不能给他一个稳定的后方,如果杜英忙不过来的话,那么桓冲就冲到姑臧城先把这些各怀鬼胎的世家给收拾了,免得到时候凉州乱起来,没有人给他提供粮草和兵马补充。
凭着桓冲的提醒以及今天对梁惮和崔逞之间眼神情态的观察,杜英自然就心里有数,梁惮肯定是收到信件的。
只是还在犹豫,或者想要置身事外、两不得罪,也两不相帮。
后者才符合他们这些梁州世家一贯的行事风格。
毕竟他们想要的只是梁州一地之太平而已。
“这里是没有刀斧手,是因为既然你愿意来找余,就说明也愿把所知和盘托出,余自然没必要非得用刀剑威逼。”杜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余对南郑各家,一向是颇为信任的,既因为大家当初曾经同甘共苦,也因为余相信你们能够理解余的初衷。
在关中新政推行之中,你们各家所得的好处也不少,余所作所为也不是为了把你们连根拔起,因此何必如此呢?余对你们很失望。”
“属下罪该万死!”梁惮战战兢兢的说道。
不过心里的一块大石也算是落下,只是不知道都督想要什么样的投名状,来让梁家证明自己的清白?
杜英接着说道:
“所以,你还知道有多少人,余很感兴趣,另外余也想要问一问尔觉得,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置,大概你也有自己的想法了。”
第一零三三章 团结能团结的
说到这,杜英满是无奈:
“出征在即,还要见血,余也很不愿。”
梁惮赶忙说道:
“梁州刺史和属下,对都督都是忠心耿耿,绝无异心,但是梁州之内,或许也有属下等不能查、忘记查,也很难监督之处······因此,属下恳请都督派人督查,以避免有漏网之鱼,在暗处做出有害于关中新政之事!”
这是自请钦差了。
其实不需要梁惮请求,杜英之前就已经表露出了派人前往梁州的意思,只不过当时杜英还不能确定梁惮的态度,所以提到要派遣的人,也只是说参谋司的参谋罢了,也是对梁惮态度的试探。
可是年轻的那些参谋们,到了梁州,顶多也只是代表都督府走一走、看一看,若梁州上下真的有什么有违背于关中新政的地方——杜英现在看梁惮的态度,觉得还是有这种可能的,否则这家伙未免反应过度了。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不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也不至于现在一直在强调这件事,甚至是梁惮在意识到自己要献上投名状时的第一反应。
因此真正能够解决梁州问题,还是得依靠一个有足够分量的要员,就像是之前王猛坐镇梁州一样,显然后来在凉州待过一段时间的沈文儒都不够格。
现在梁惮说的干脆,反倒是杜英有些头疼了,派谁去合适呢?
“此事余会好好考虑的。”杜英缓缓说道,“至于姑臧那边,他们想要做什么,余也清楚,尔等只要不傻愣愣的和那些人搅和在一起就可以了。”
要是知道都督您什么都知道,别说是把这信放在手里了,看到它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辣眼睛······梁惮腹诽一句,赶忙连连拱手答应:
“都督就是给属下一百个胆子,属下也不敢。”
杜英摆了摆手:
“场面话就不用多说了,你有没有胆子,还是要看事实来说话的,不是么?
且说说看,现在梁州上下,对于王师暂时不入蜀,是什么心思?”
经过杜英刚刚的惊吓,此时的梁惮正是诚惶诚恐的时候,哪里还有敢欺瞒的地方,赶忙说道:
“在都督崛起之前,梁州和巴蜀之间主要往来也是贸易,而因为当时各条蜀道都是断头路,无法延伸到关中,因此梁州一直都是在乞求巴蜀的施舍而已,否则当初司马勋也不会一直想要杀入关中了。”
“所以你们和巴蜀世家之间其实还是有间隙的?”杜英饶有兴致的问道。
梁惮想了想,说道:
“原来的时候,他们是大爷,我们装孙子,现在关中的商贸强大了,不但是巴蜀商货在北方重要的购买者,而且甚至还在荆州等地向巴蜀的货物发起了挑战。
这让他们时而把我们看做大爷,又时而说我们是中转赚差价的黑心商人,又时而把我们当做敌人······反正矛盾还是在的,只是大家都没得选,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合作。”
杜英一笑:
“巴蜀这些世家,把真金白银看的重,余是有料到的,但是现在来看,他们对真金白银,比余预料之中的还要重视。”
“这是大概是因为巴蜀一隅之地,既不足以撼动中原,朝廷也好,大司马和都督也罢,也不会允许其自绝于中原。因此在这般尴尬的境况下,其想要看的高远一些,也无能为力,只能把目光落在钱财上了。”梁惮解释道。
“那他们应该会对中原、河北和河东感兴趣的。”杜英颔首说道,“所以余期望梁州的世家和商贾能够和巴蜀那边时刻保持联系,两边贸易绝对不能断。
当然,想要保持联系的方式其实有很多种,无论是竞争还是携手,相互之间若是能够形成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去打开新市场的方式自然最好不过。
别说是现在一片荒芜的中原和前途未卜的河北等地,只是在函谷以西,仍然还有雍州北部、河东以及西域等等有可能为我所用的市场,都还是一片空白。
梁州的世家和商贾们既然要充当好纽带,那就索性把巴蜀的人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这是都督给的任务,也是都督指定的投名状。
不管这个任务艰难与否,梁惮自然都不会拒绝。
总比都督笑盈盈的看着你,然后你左手掏出来一点儿家底,右手掏出来一点儿家底,结果都督一个都不满意,仍然还笑盈盈的看着你的境况来的好。
梁惮素来是知足的。
因此为了表达对都督的尊重,梁惮是拱手一路倒退着走出去的。
看着他的背,不,正影,杜英压低声音说道:
“怎么样,气场还足吧?”
谢道韫微微一笑:
“夫君自有一统关中的气场在,震慑这些官僚还是手到擒来的,只是······夫君是否还是对梁惮太过柔善了?”
说着,谢道韫展开那一封信,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夫君又打算如何收拾崔逞?”
杜英喃喃说道:
“这乱世,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谢道韫微微挑起秀眉,声音凝重几分:
“话虽如此,但是应当杀人以正刑典之名的时候,断不可手下留情!”
杜英看了一眼神色严肃的谢道韫,温声说道:
“夫人放心,余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对于梁惮这边,余目前还是能团结的便要团结,毕竟正是用人的时候,而且梁州那边既然余一时半刻还顾不上,那么自然也不会直接把有异心的人全部都赶尽杀绝,尽量还是以安抚为主,不过这一笔笔账,余都会给他们记下来的。
等到两淮战事结束之后,是不是人头滚滚,还要看他们这一次是不是阳奉阴违。
梁惮和雍瑞都是聪明人,但是不见得整个梁州,都是聪明人,到时候两淮若胜,也正好挟大胜之余威,杀鸡儆猴。”
谢道韫松了一口气:
“夫君心中有决断就好。”
杜英则笑道:
“余应该还算是有主见的主上吧,所以余现在也决定,要陪夫人去休息了。”
接着,他不由分说,挽着谢道韫的小臂便拽着她站起来。
“方才人家要走,偏不让人走。”谢道韫调笑道。
“现在便是郎君——随夫人一起走~”杜英用唱腔悠悠然唱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