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854节
“其实夫君端水的本事,向来是极好的。”
杜英:······
我怀疑你意有所指。
甘拜下风的杜英斟酌道:
“如今稳住江左是其一,而北伐中原、扫清北方是其二,主要还是其二。
那么夫人认为,应该从何处下手呢?
如今可以从南至北,以河洛、淮北之军扫荡青徐,顺势还能够压服荀羡,避免其有非分之想;
也可以从西向东,以河东之军杀入河北,而河洛之军牵制南方鲜卑各部,使其无法互为奥援。”
谢道韫摇头:
“这个问题,夫君应该去问参谋司,让参谋司根据从河北和青徐搜集来的情报,妥善制定攻伐计划,同时务必要陈列清楚,从不同方向进攻会带来怎样的利弊,以供夫君参详。
现在的参谋司,虽然分散在各处,跟在夫君身边的多半也都是一些经验并不富足的年轻人,但是夫君还是应该循循善诱,引导着他们走向成熟。
其实自参谋司组建以来,夫君并没有在参谋司的成长上花费太多的心思,不是么?”
杜英尴尬的点了点头。
制定计划、负责开头之后,让手下人去自行完善,也算是杜英的老毛病了。
若是换在后世高校之中,大概也是个很擅长画饼的老板。
不过好在杜英的手下,从来都不缺乏有才之人,先是王猛,后是谢玄,然后是现在的张玄之,每一任主持参谋司的人,显然都给参谋司带来了长足的发展,他们呆的时间或长或短,但是给参谋司留下了深刻的个人痕迹。
雁过留痕,何况于这些名传史册的天骄人物。
但是如今参谋司四散,杜英的身边,的确没有一个这等天骄人物能够为他掌管参谋司,所以久而久之,跟在杜英身边的参谋们,就从原来的制定计划变成了讨论和修改计划,再到现在,简直就要变成了杜英所提出的计划的实施人。
然而实施一个计划,有下面的官吏,有军中将领。
而这些参谋们,几乎要沦为传话跑腿的了。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大材小用?
谢道韫的话,的确提醒了杜英,之前千里奔袭,行军打仗的路上,一切都需要仰仗于杜英的快速判断和决策,参谋们的经验和眼界都不够,让他们负责制定计划,简直就是在走弯路。
但是现在,稍微稳定了下来,也的确不能这样浪费人才了。
而且随着关中的摊子越来越大,若是杜英迟迟没有办法培养出来一批真正的中坚力量的话,那么早晚要让很多已经被培养出来的官员们疲于奔命。
后果就是一个地方频繁的更换主官,完全不利于发展政策的稳定。
一处州郡,无论是向东西南北哪个方向发展建设,只要官民军队上下齐心,那么总是能做出来一些成绩的,最怕的就是在不断地更换主官过程中,随着主官的认知不同,城镇的建设也变成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四面都在开发,但是四面都是虎头蛇尾。
这样的情况,如今其实已经出现在了关中一些地方,只不过因为时间还比较短所以没有那么显著。
但未雨绸缪,若是培养一个国家的中坚力量需要等到下面的政策都已经一片混乱的时候再进行,那可就晚了。
大厦将倾,就注定了要么是一场从头到脚彻头彻尾的改革,要么就是一场推倒重来的革命了。
第一三二三章 把两淮打造成“泥淖”
杜英窃以为,秦朝和隋朝这两个虽然在社会制度上做了很大革新,但是却如昙花一现的王朝,便犯了根基不稳的毛病。
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弹。
下层对于政策的拥护、落实乃至于理解都有问题,自然就会做出来各种千奇百怪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奇怪操作。
而思我天朝开国,在敌后培养人才、在行军路上培养人才,在后方根据地一边大生产一边培养人才,并且在定鼎之后也海纳各方有识之士,方才能够快速稳定国家基业。
现在的杜英,在这方面上虽然有努力,但是显然努力的还不够好。
“也罢,就交给参谋司吧,不过余也得尽快动身北上了。”杜英缓缓说道,他伸手在舆图上比划了一下,一直从河洛划到江左,“鲜卑那边的局势,先对谁动手,恐怕只能先看一看,等一等了,但是在这期间,余还有一件事要先做。
刚刚夫人所言倒是也提醒了余,这一路上,广陵、寿春还有许昌,连成一线,确保了关中的手臂能够伸到江淮,但是也同样悬于一线,大司马包夹于两侧而朝廷蛰伏于江左,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切断。
甚至比被切断更为令人担忧的,是被大司马和朝廷当做筹码来威胁。我军既然不愿意放手京口,则就必然要对大司马和朝廷做出一些妥协和让步,最终使得他们得利。
而这样的结果便是,寿春至京口一线,虽然名义上还在我关中掌控之下,但是已经变成了朝廷或者大司马的囊中之物,他们想要保持这条道路,不过是想要和关中开展贸易罢了,一旦双方撕破脸皮,我军将难以掌控这些地方。
所以在整个对峙过程中,将会逐渐变成我关中从中获利反而越来越少的境地,得不偿失。”
谢道韫闻弦歌而知雅意:
“所以夫君打算在这些地方各自停留一段时间,考察关中新政推行的短时日内是否就已经有了令人欣慰的效果,以表明关中在此处已经扎下根,不容易被动摇?”
“正有此意。”杜英含笑点头,“而且不只是推行关中新政,新政的落实以及展现出来应有的效果,肯定没有那么快,余还不指望着能够通过关中新政这么快就在当地建立起来统治的根基,所以得再做一些别的工作。”
“愿闻其详。”谢道韫郑重说道。
“正如余曾经和夫人说过,皇位就在那里,建康府也就在那里。现在对于关中而言,这条商路就在那里,大司马可以决定以此为要挟,赌一把余对江左有图谋,那么余也可以以此为凭据,赌一把大司马是不是想要通过扼住这条道路来扼住余对江左的野心。”杜英解释道。
顿了一下,他伸手在舆图上不同的位置敲了敲:
“淮水南北,关中王师和大司马已成犬牙交错之势,若是我军有动,则大司马不动亦要动,所以余倒是可以通过兵马的调动、政策的推行,让大司马认为余要全力打造这条商路。
而实际上余的重心更在于如何收买招抚本地流民,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也让他们能够愿意因为高官厚禄而为我所用。关中新政能够推行到哪一步,反倒是并不重要。
一旦大司马想要通过武力威胁这条道路,则就让他放马过来,这里的每一座城池,每一座坞堡,以及田野之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他前进步伐上的阻碍。
换而言之,他以为扼住的是咽喉,殊不知此地更有可能是泥淖。”
“大司马会看不穿么?”谢道韫其实在军事指挥上的能力并不出众,否则也不会在曾经的长安之乱中差点儿就被王家和郗家得逞。
杜英摇了摇头。
“那不可能吧······”谢道韫疑惑的问道。
“不,”杜英笑道,“要的就是他能够看得穿。”
谢道韫恍然反应过来。
只要此地注定是一片一脚踩进去就有可能出不来的泥淖,那么以大司马的性格和如今的需求,就必然不会往里面踩。
而这真的会有这么大的威胁么?
这些被杜英聚拢起来的游兵散勇、没有经过什么军事训练的流民,可能胜任阻拦一支身经百战的大军前进的任务?
顶多也就是骚扰一些后勤粮草而已,根本不可能抗衡前进中的铁流,尤其是桓温的行军打仗方式,向来是以精兵向前突进。
巴蜀李家和氐人都没有能够抵挡住的兵锋,杜英临时招募的军队肯定也挡不住。
但是只要这“泥淖”真实存在,桓温就必然不敢贸然对关中所掌控的地方动手,他绝对不会容许自己用来争霸天下的军队被拖在两淮,任何的一次被迫撤退和失败,都有可能影响到桓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望和名声。
“大司马以此威胁夫君,夫君又反过来以此威胁大司马。”想明白个中缘由的谢道韫,掩唇轻笑。
杜英则旋即想到了什么,连连敲着桌子:
“对了,而且余其实也没有必要非得收拢一群散兵,这些兵马多半都是在鲜卑军队撤退的路上逃跑的丁壮,又或者是之前被打散的两淮王师,当然也有一些世家坞堡之中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军事技巧不怎么样,逃跑的本事却很不错不说,而且斗志更是显而易见根本没有的东西。
与其让他们去当兵吃饷,甚至还有可能出现大量吃空饷的,还不如直接让他们去种地呢,先让他们对这片土地产生归属感,有想要保卫自己劳动成果的心思,才能够让他们有朝一日真正会愿意为了捍卫关中新政所取得的这些成果而战。”
谢道韫看着一步步推断的杜英,不但手上翻阅公文的动作停了下来,而且屏住呼吸,减少自己的声音,哪怕本来就已经细微,不想打扰到他。
杜英徐徐说道:
“以龙亢郡的守军为依托,编练新军、频繁调动,同时在各处河流之中打造船只,摆出想要建立水师以挑战两淮水师之意,这是真正支撑两淮防线的兵力。
而所有安顿下来的流民,余不会将他们编练成军,但每一个人都要接受一定时间的军事训练,一旦真正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快速征调成军。”
第一三二四章 令人不放心的岳父
如今关中推行的招兵方式是募兵制,而这种全民接受训练的方式则等于全民皆兵的征兵制,显然这也算是杜英针对两淮的需求,对关中新政进行的调整。
谢道韫很欣赏的微微颔首,杜英在落实关中新政的过程中,做的最好的一点自然就是没有把新政定死,而是指明一个大方向,并且有诸如书院、工坊之类的鲜明特征物,但是他从来没有说某一条应该如何做,也只能如何做。
真正落实的时候,依靠的多是地方主官的随机应变。
这也是为什么谢道韫方才要提醒杜英,对于一个合格的地方主官和合格的政策制定者——参谋的培训都很重要。
盖因杜英也不可能去认真研判或者总是亲身去调查某一个地方真正所需和地方特色,然后给出因地制宜的治理方法,而一个不知变通、墨守成规的主官,最后也无外乎会导致两种结果。
其一便是主官碌碌无为、和光同尘,最终关中新政在此地流于形式。
其二便是主官坚持推行,看上去是铁腕治理,而实际上并没有遵循本地的风俗和需求省,导致施政的方法并不能解决本地存在的问题,甚至有可能反其道而为之,导致政策变了味,成为官员表忠心的手段而已,但本地从中受到了什么好处么?
那自然是没有的。
这两种主官,显然都不是关中现在所需要的主官。
所以有志之士的选拔、有才之士的培养,都是杜英需要关注的。
杜英现在也渐渐想明白了谢道韫方才建议之中的深意。
深以为然。
关中书院现在虽然建立起来了,但是其实仍然还是一个培养基础人才的场所,而随着关中新政的全面铺开,基础人才显然已经远远不足以满足关中如今的需求。
让人才掌握更多的专业技巧,同时还能够展露出来自己的特长,避免同一化,才能够到时候因地制宜的往坑里面塞萝卜。
擅长指导工业的人才,自然不能去山沟沟里面指导种树,擅长农业的人才自然也不能到工矿上去指挥挖矿,否则他们所熟悉的经验,应用在错误的领域,那么带来的只会是灾难。
这也让杜英不由得感慨,当自己还在为普及教育、普及选拔人才的公平模式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这个时代发展之迅速,已经让更专业、更有特长的人才成为必需品。
但是中学(传授各种课程的书院)才刚刚建立起来,小学(官方开设或者鼓励本地世家和商贾资助开设的书塾或私塾)都还只是在如雨后春笋一样向外冒,一些专业中学(纺织学院之类)的建设和人才培养都还在摸索过程中,现在就开始建设大学,是不是为时太早?
杜英看谢道韫翘首以待的模样,他一时间不确定阿元到底有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位天才绝艳的好娘子,思想其实也一直是天马行空的,尤其是在接触了关中新政之后,总是能够提出来一些令杜英也惊讶的想法,让他不由得感慨:
你们的思想都已经进步到了这个程度么?
改天高呼着要把世家和工厂主挂路灯,好像也指日可待啊。
不过杜英倒是没有兴趣去问夫人到底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因为这没有意义了,想到了问题并且未雨绸缪,才有意义。
关中书院的发展,杜英基本是全权交给谢道韫和罗含的,现在看来,也的确需要他插手建设下一步了。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杜英为自己又多了一项艰巨的工作而叹息。
谢道韫本来就在等着他,看杜英叹息的模样,只道是他还在犯愁于能不能震慑的住桓温,所以她对杜英之前所说的进行补充:
“另外还有关中如今赖以成名的刀剑甲胄。夫君不知是否看了六扇门搜集的一些消息,无论是鲜卑人还是曾经和夫君并肩作战的一些王师将领,对于关中军队的甲胄兵刃以及阵列战术,都记忆犹新,强烈建议自己这边也应该有对应的生产和应对方式。
所以妾身认为,不如将大量的刀剑甲胄投入两淮,虽然这样有本末倒置之嫌,却也绝对可以引起大司马的戒备和提防,大司马断不敢再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