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031节
或许都督还有其余更深的考量,或许都督所为的也不只是对付世家,孩儿才疏学浅,所能看到的也就只有这么多,可是仅仅是为此,孩儿就愿意追随杜都督。
阿爹,天下乱久矣,若是让世家再这般割裂,华夏不复华夏,神州就此陆沉!
荆州世家现在来劝阿爹抗拒都督,就是为了以后能够让荆州世家进入和控制刺史府,而这可就意味着荆州世家届时能够地跨荆州和巴蜀,其就算是无法在荆州抗衡大司马,也可以向后收缩到巴蜀,此非当年季汉之举邪?
届时蜀中世家若再奋起抵抗,则蜀中战乱不知几年,且从荆州到蜀中,音讯路途皆将隔绝,天下三分甚至四分,亦然不知道几年。”
当初刘备入蜀建立季汉,便是以随他西进的荆州世家子弟为骨干,拉拢蜀中将门、打压蜀中世家,中间也耗费了不少功夫,最终让荆州世家完成了在蜀中的鸠占鹊巢。
从先秦时候的晋国,到百余年前的蜀汉,周楚直接把例子摆在这里。
周抚皱了皱眉:
“这是杜仲渊让你来告诉为父的?”
自家的儿子自己了解,周楚以前就是一个十足的武人,镇守犍为的时候,也是和一群狐朋狗友整日介勾肩搭背、不务正业,不能说不学无术,也只能说半点儿引经据典、以理服人的本事也无。
结果现在连珠炮一样给周抚摆例子、讲道理,周抚自然不相信这是自家儿子自己能够憋出来的心里话,十有八九背后有杜仲渊的指点。
杜仲渊让我儿子来当说客,还真是打的好算盘。
周楚却摇了摇头:
“都督从来没有强求孩儿前来劝说阿爹,方才所言,皆是孩儿随着都督南下,一路所思所见,因此方才能如此急迫且情真意切。
莫非阿爹觉得孩儿所说有什么不妥之处?”
周抚打量着他,欲言又止。
周楚则不依不饶的看着他。
父子两个对视良久,周抚终究还是拗不过,叹道:
“我儿有此经世济民、结束乱世之雄心壮志,固然是好的,为父又如何不会盼我儿能展翅高飞呢?
但所谓的北伐中原,结束乱世,还天下太平,从南渡之后,也不知道喊了多少年、几代人,结果到头来呢?
还不是割据一方,内斗不休?
因此为父最是担心我儿一时头脑发热,行那孤军深入之举,建功立业是做到了,可是少不得会重蹈昔年祖车骑之覆辙。
杜仲渊不过是个年轻人,便是有雄心壮志,没有那么多世事积淀和磨砺,我儿当真以为其能够驾驭得了诸多枭雄人物?
只怕现在的关中,空中楼阁一般,一旦攻破其某一根支柱,则分崩离析,不过转瞬,届时这楼阁直接垮塌下来,我儿身在楼上,如何能幸免?”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坦诚相见了。
周楚明白了阿爹的想法,在他看来,杜英崛起的速度太快,注定了根基不稳。
毕竟在这个时代,能够快速啸聚一方的枭雄,多半都是依靠世家的支持,通过联姻等手段快速拉拢本地世家,从而凑出来一支看上去很强大的势力。
之前的武昌郡公王敦实际上就是走的类似于此的道路,荆州世家和一部分寻思着两头下注的南渡世家合力支持,将王敦推到了必须向上走的位置上。
然而当其失败了之后,这些世家又立刻作鸟兽散。
那曾经盘踞上游、不可一世的军队,转眼烟消云散。
世家们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甚至就连始作俑者的琅琊王氏,都囫囵保全,还让王导趁着这次机会怒刷一波存在感和忠心,直接坐稳了丞相的位置,把琅琊王氏推到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新高度。
被王敦坑过一次的周抚,现在看着关中起高楼,其第一想法并不是关中有多么强悍,而是这高楼到底靠不靠谱?
不会又是欺骗老实人的吧?
尤其是自家儿子满口都是“结束乱世”之类的,这在年轻一代人耳朵里,固然热血沸腾,可是在周抚的耳朵里,简直是太过熟悉的口号,也是单纯画大饼的口号。
这只会让他更加反感。
因此,周抚现在倾向于和荆州世家以及那得了自己的好处却出兵北上都不告诉自己一声的毛穆之合作,就是想要试一试杜英到底有几分真本事,或者说现在的关中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受到挫折?
“阿爹此言差矣,之前武昌郡公之流能够起兵,依仗的是世家,不过现在都督起兵,依仗的恰恰不是世家,而是寒门和百姓。”周楚缓缓说道,“世家自私而多变,但寒门和百姓······”
“人皆一样,防人之心不可无!”周抚果断的打断他。
第一六一六章 邀杜都督一叙
周楚已经能够体会到阿爹不宁的心绪,对此也唯有苦笑。
若是阿爹见到了关中的那新式霹雳车震天动地的气场,恐怕就不会觉得自己能够给杜都督添堵了。
凭借这绵竹,阿爹就算是有毛穆之的配合,也不见得能够挡得住杜都督!
看到了自己儿子的笑容之中还夹杂着些许无奈,周抚沉声说道:
“怎么,觉得为父是螳臂当车?”
周楚赶忙摇头,就算是这么觉得也不能说出来。
老将军的心气傲得很。
但是周楚的这般行为,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周抚顿时瞪起眼睛:
“才出去几天,胳膊肘都不知道向哪里拐了!”
周楚不得不坦诚说道:
“关中兵势之强悍,仅仅凭借益州和宁州的兵马,恐无能为力,阿爹还是要做好这绵竹关守不住几天的准备。
而成都虽然是蜀中第一大城,可其在平原之上,本就无险可守,届时成都被围,阿爹就退无可退了。”
周抚沉声说道:
“关中王师南下者不过两万,如何能强撼我绵竹、雒城?杜仲渊迟迟没有南下攻城,不就是想着能够尽可能减少伤亡么?
梓潼一战,便是那些蜀中世家所组成的乌合之众,尚且令其盘桓多日,更何况绵竹上下······”
周楚直接打断了自家的父亲:
“阿爹,蜀中世家到底能不能战,敢不敢战,阿爹心里真的不清楚么?且关中王师击败的并不只是蜀中世家,还有想要前来捡便宜的巴人和氐人。
而杜都督甚至本人都没有参与到梓潼之战的指挥中,他更重视的甚至是城外的百姓应该如何分获田产、安居乐业,因此当关中王师南下涪水关的时候,背后已经是一个完全履行关中新政、为王师源源不断运送粮草器械的重镇,甚至寻觅不到半点儿战火弥散的痕迹。
既能够打天下,又能够坐天下,杜都督的本事本来就在天下诸多枭雄之上,阿爹总不可能否认吧?”
“打天下和坐天下?尔可知道尔在说什么?!”周抚冷声说道,“这天下还不是他杜仲渊的天下!”
“又有什么区别么?”周楚直接问道,“从凉州到京口,这些百姓所听到的、所拥护的,可还是典午氏?
典午氏给他们打来了什么?是繁荣,是快乐,还是家业?很不幸,正是在朝廷的指挥下,仓皇南渡,留下遗民泪尽胡尘里,也是在朝廷的指挥下,几次北伐无功而返,劳民伤财,且让北地百姓一次次起事配合,却又一次次独自面对残酷的镇压。
朝廷并没有能给他们带来和平安乐,现在杜都督带来了,所以百姓只知道头顶上是杜都督,也只有杜都督能够为他们遮风挡雨,能够避免他们为胡人所欺凌、为世家所压迫,他们只认杜都督,而不知道建康府中坐着的是谁。
这是理所当然的,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百姓们的想法又有什么错么?
百姓拥护谁,这天下就是谁家天下。”
周抚气急返笑:
“一群平头百姓,如何能够代表整个天下?”
周楚却摇头说道:
“那代表天下的,难道是世家么?只可惜在关中新政之下,本就没有什么世家,大家一视同仁,都可以通过同一个方式上升,没有什么恩荫和家族,有的只是一个个拼命的人、一起奋斗的人!”
周抚打量着自己那握紧双拳的儿子:
“尔莫要忘了,尔也是恩荫出身!”
周楚慨然说道:
“在关中,不向后看,只向前看,此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也,只要余觉得关中新政有几分道理,可以投身其中,那么不会有人在乎余是不是出身世家,又算不算得了恩荫。
只要有才华有本事,就可为都督所用,就可为天下所用!”
顿了一下,周楚叹道:
“阿爹,还有很多和你一样高高在上的人,或许还没有看明白,关中新政为什么推行的如此顺利。
因为新政的存在,让天下,不是一家一户的天下,也不是什么王与马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是天下有识之士都有资格共同建设的天下。
关中的每一个人,从不把自己看做谁的附庸或者谁的奴仆,也只是把杜都督看做他们的引路人而不是无可反驳、一言九鼎的主人。
所以他们才会愿意齐心协力,为了······自己的天下。”
话音落下,周楚打量着周抚,好似在问:
阿爹,别的新政都有可能是空中楼阁,可是关中新政这般从底层抓起的,都督所得到的支持并不是来自于本地的世家,而是来自于关中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因此这样的新政,又如何算得了空中楼阁?
而阿爹觉得,凭借蜀中一地,现在甚至连一地都算不得,如何能阻挡得住杜都督南下?
且顺应民心而为,虽然在世家制度之下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切实际,但是这的确是从先秦传承至今的立国之本,是无数圣贤先人所推崇的治国方案,现在都督真的在顺应民意、引动民意,则民意不再是一潭潭死水,为世家所圈禁,而真的变成了奔流的江河。
小小的绵竹关,甚至是大司马和朝廷,又凭什么能够阻挡这江河咆哮呢?
周抚沉默不语。
周楚也总算是把自己此次北上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股脑的倾泻了出来,至于之后到底如何抉择,他反倒是不在意了,毕竟真正决定整个蜀中命运的还是阿爹。
“看来此次北上,我儿获益匪浅啊。”周抚突然说道。
周楚愣了愣,还不等他回答,周抚已经提笔,沾了沾快要干了的墨水,匆匆写下一行字,最后盖上自己的大印:
“余请杜都督来绵竹关一叙,我儿去把这封信送给杜都督吧。”
周楚顿时瞪大眼睛:
“前来绵竹?此时关中王师已经在涪水关摩拳擦掌、意图南下强攻,而阿爹在绵竹亦然陈兵诸多、森然以待,结果现在阿爹竟然请都督前来这万军丛中,这······似乎不妥吧?”
“杜仲渊若是真的有雄吞天下之志,那么如何会害怕些许兵马?而既然是为父请来的客人,也定然会保他性命,就算大家谈不妥,也不会害人。”周抚淡淡说道,“就要看这位被你们捧到天上去的杜都督,到底有没有这个胆量吧。”
第一六一七章 是他们的时代了
周楚一时有些犹豫。
杜英是不是敢来,他真的不是非常确定,换而言之,以他对杜英的了解,杜英很有可能是会来的。
但是杜英并不是一个人,就算杜都督有这个胆量,都督麾下的参谋们又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
看着周抚递过来的这封信,周楚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
周抚笑道:
“去吧,愿不愿意来是杜仲渊的事,不是你的事,若是杜仲渊真的如同尔等所说的那样,也不会因为一封邀请就直接迁怒于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