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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 第1061节

  杜英同时侧身指了指跟在身边的少女:
  “内人,司马道福。”
  少女抿唇微笑,微微躬身见礼。
  但毛穆之等人哪里敢含糊,站在关中都督府这边来说,这是主母,站在朝廷这边来说,更是朝廷长公主。
  “参见······”两个字刚刚冒出来,毛穆之他们便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了,一下子几个沙场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直着急的百爪挠心。
  新安公主倒是先笑着为他们解围:
  “既然是在都督府的辖区内,本宫还是更喜欢‘杜夫人’这个称呼。”
  毛穆之等人如蒙大赦,忙不迭“杜夫人”的叫了起来。
  与此同时,新安公主的这番话落到了他们的心底,登时觉得不是滋味。
  大司马府一直和关中都督府一样以朝廷的忠臣自居,只不过都督府在过去的一年开始,已经明显不再对朝廷保持既有的尊重,在其辖区内,朝廷的存在逐渐被弱化,在关中的宣传材料中能够明显的感觉,大都督杜英已经完全取代了陛下的位置。
  关中百姓本来就对朝廷无感,除了几个愚忠,以及打着忠诚于朝廷的旗号,其实是别有所图的世家余孽之外,没有谁会把如今生活上的改变和社会的富足同朝廷联系起来。
  做到这些的都是都督,和朝廷有什么干系?
  所以自然也不能指望着这些完全是被关中都督府解救的百姓能够对朝廷怀有什么好感。
  但是大司马府这边的情况自然就不一样了。
  大司马府一直以来面对的都是荆州、淮西等地的百姓,这里的百姓从生下来至少还是在朝廷的管辖之下,所接受的宣传和教育也是忠诚于朝廷。
  这就导致大司马府为了收拢人心,还是必须要尽可能的将自己和朝廷捆绑在一起。
  换而言之,杜英可以选择走篡位的路,也可以直接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造反之路,只不过走篡位的路更容易获得所要征服之荆州和江左等地的世家和百姓认同感而已。
  但是桓温却只能走篡位的路,这也是为什么桓温几次提兵抵达建康府城下,却迟迟没有率军入城。
  不入城,那就是向朝廷耀武扬威一番,从朝廷这里获得想要的官职、更上一层楼;一旦入城,那就是摆明旗帜的要造反了,朝廷这边反倒是不怕桓温,因为桓温不见得愿意承受这般举动所带来的风险和骂名。
  曹操一生未曾篡,尚且毁誉参半;董卓入城换皇帝,同样未曾篡,但已经骂名远扬。因此哪怕桓温也如同曹操和董卓这般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很可能成为天下之敌。
  这也是为什么桓温提兵抵达建康府,朝廷甚至还能僵持一会儿,争取到桓温方面最大让步的原因。
  同样也是为什么杜英上次提兵抵达建康府外龙潭——这里可比桓温驻军的越城远多了,朝廷却紧张莫名,朝廷内外的几股势力以最快的速度拧成一股绳,盖因大家都清楚,杜英真的有可能直接造反啊!
  话说回来,大司马府的这般束手束脚,自然也让毛穆之这种中高层将领天然的对皇室还存几分疏远但尊重之意。
  所以得知长公主当面,他们还是愿意主动见礼的。
  可是现在当意识到连长公主都不愿意以长公主自居的时候,也意识到杜英或许真的有可能不只是单纯的抢走了会稽王之女、以为内宠和傀儡的时候,毛穆之等人在心里不得不开始审视天下群雄之间的关系。
  眼前的这位杜都督,好像是皇室的驸马,还是陈郡谢氏的女婿,所以实际上关中都督府、皇室和南渡世家之间,互为姻亲。
  第一六七五章 愿为都督驱策
  而都督和大司马之间······也算是半个连襟和前后辈了。
  所以,现在这整个南方正统朝廷所属的各个势力,根本就是皇室和世家这一大家子掌权者的内斗而已。
  老丈人和女婿,女婿和女婿之间斗的不亦乐乎,甚至可以作为中间纽带的人,还能够在两个阵营之间因地制宜、反复横跳。
  毛穆之他们忍不住腹诽,如果此时是在建康府,这位“杜夫人”肯定摇身一变又成了朝廷的“新安长公主”。
  甚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之前大司马和会稽王好像还打算让长公主和桓家子嗣联姻来着。
  那么······人家一大家子斗来斗去的事,我们这些人跟着瞎掺和什么?
  换而言之,如果真的一方战胜了另外一方,都是一家人,大不了软禁起来了事,甚至之前就已经听说,朝廷的谯王司马恬已经在关中都督府之中担任要职,更不要说桓温的亲弟弟桓冲此时就带着精锐兵马准备在敦煌为杜英开疆拓土呢!
  这层层错乱的关系之下,也意味着各方高层之间绝不可能真的行赶尽杀绝之事,不知不觉的,他们的关系早就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杀谁亲族的话,说不定连自己都得牵扯进去。
  既然如此,那我们又何必愚忠于大司马呢?
  说不定大司马被俘了之后,杜英还会给他拍拍灰尘,因为座上宾呢,到时候苦了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咬着牙不投降的人?
  毛穆之已然开窍,旋即恭敬的说道:
  “郡公日理万机,本应有重任在肩,却能够抽出时间来街上寻末将,想来是有要事要吩咐了。”
  从刚刚见面时的“败军之将”变成了现在的“末将”,毛穆之显然已经渐渐完成了思想转变,开始以杜英的部将自居。
  杜英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个称呼的微妙变化,当即笑道:
  “算不上日理万机,盖因现在余所头疼之事,还非得需要将军相助一臂之力不可。”
  “属下当不得郡公如此高看,郡公不妨以宪祖之表字称呼之。”毛穆之也不遑多让,有台阶就抓紧下。
  “宪祖啊,郡公之名,也略显生疏,不如还是称呼‘都督’吧。”杜英笑眯眯的说道,打量着毛穆之,似乎对于毛穆之的上道儿很是欣赏。
  毛穆之早就听闻了“都督”两个字在都督府体系内的分量,这一刻,他也难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最终选择单膝跪地,直接行礼道:
  “属下无用七尺之躯,愿为都督所驱策!”
  杜英哈哈大笑,再次伸手搀扶,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礼节性的虚扶:
  “宪祖能为我所用,关中之幸事,天下之幸事也。”
  这说的毛穆之都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当不起,而杜英不等他开口谦虚,便直接说道:
  “如今的确有事关平定天下之要务,劳烦宪祖为我分忧。”
  原本张玄之说的是让毛穆之可以自由的领略一下关中新政的风貌,而且最终选择投靠都督府与否都无妨,大不了就是去敦煌和桓冲一起吃沙子,以后若是能平定西域,何尝不是开边之大功?
  结果现在杜英亲自上街来请,毛穆之心里实际上已经有数。
  若不是都督府着急想要对付荆州又苦于无从下手,何必让都督劳尊,还得让长公主随着,以示重视呢?
  不过方才已经迈过心理障碍的毛穆之,此时倒是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实话实说,杜英对于他这个降将的确尽仁尽义了,毛穆之也不是那等恩将仇报之人。
  且有习凿齿在荆州操控,大司马座前,自己怕也是真的回不去了,此时若是不抓住机会,怕又是前路茫茫不知去向。
  “都督但说无妨。”毛穆之诚恳道。
  “走,回府细说。”杜英笑道,接着看向新安公主,“殿下何去?”
  “蜀中战乱多时,经过户籍统算,城中孤儿寡母不在少数,妾身且先去主持安顿。”新安公主拍了拍额,“怕是又要忙碌几日了。”
  战乱不停,就永远有流离失所的破碎家庭需要安置。
  “流民没有新增太多吧?”杜英问。
  新安公主一边向已经等候的马车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
  “还好你们打的够快,不算多。”
  毛穆之等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百姓流离失所,大概要拜他们所赐,而“打得够快”,又好似在嘲讽他们的无能。
  不能打仗,但是很能霍霍百姓的形象,似乎已经跃然眼前。
  杜英笑着说道:
  “拙荆顽劣,诸位不要往心里去。”
  无论是站在哪一边,我们也不敢和杜夫人,或者长公主斤斤计较啊。
  毛穆之等人腹诽一声。
  同时,毛穆之颇为好奇的问道:
  “夫人千金之躯,还要忙碌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可以了。”
  杜英摇头说道:
  “百姓之疾苦,只有亲眼所见才知其苦;百姓之所需,只有亲口相问才知其所需。
  所以今日到市井之中走一遭,看看这犍为郡的风貌,便是不为了诸位,余也要来这么一趟的,这也是余到了一个地方之所必行。
  不过余毕竟没有三头六臂,并非所有都能看在眼中,也来得及去听,所以就只能让夫人们为之代劳了。
  更何况方才宪祖所言并不全对。”
  毛穆之恭敬说道:
  “愿闻其详。”
  杜英伸手指了指新安公主匆匆离去的背影:
  “哪里有什么千金之躯,至少在我关中都督府之下,所谓的长公主也不过只是一个女官而已,既然为官,便是为百姓之父母青天,若是不能事必躬亲,又如何做好父母官?
  在都督府,没有什么身份血脉的高低尊卑,只有官衔上的不同和分工上的不同。
  余添为都督,便是负责都督三州军民政务,尔身为将军,便是指挥大军纵横交战,这些都是职责所在、分内之事,若是余有所做不对之处,尔这个将军就应当提醒劝谏,而如果是余觉得汝有不妥之处,自然就会要尔给出一个解释。”
  顿了一下,杜英展开说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过君在后,总是要给众多臣子和百姓一个交代的,所以将领有在战场上肆意排兵布阵之权,君王也有向将领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以安抚人心之权,如此各取所需,方才能够让各自的工作都按部就班,如此可对?”
  第一六七六章 将军有所决断
  毛穆之登时明白,杜英也是在借着这个话题展开来将如今关中都督府上下的为人处世之道。
  我们之间只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相互尊重和协作,不需要也不会出现谁压过谁一头的问题,而且每一个人都不能自视甚高,应该放低姿态沉下去的时候,务必要做到。
  且俨然杜英是愿意给手底下的将领放权的,当然前提是将领能够拿得出来令人信服的证据和策略。
  毛穆之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上下指挥体系,很符合他的期望。
  对于他这种要经验有经验,要胆略有胆略的主将来说,一旦带了兵马上战场,最怕的就是上官的不理解和不支持以及最令人厌烦的指手画脚。
  之前的寿水之战,毛穆之深受其害,若不是习凿齿仗着其官衔横压一头,恐怕现在双方还在寿水对峙、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呢。
  奈何,奈何,在大司马府中,上官就是有着对下面将领无条件的指挥权,当然这指挥权的背后也是因为上官往往有着比下面将领高得多、令人望而生畏的背景。
  即使是作为桓温的亲信,毛穆之也不敢挑战荆州世家,毕竟这是让桓温本人都要礼让三分的存在。
  但是显然在关中都督府,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上官不可能对战场主将的决定指手画脚,只能提出一些合理的质疑,只要能够有理有据的解释清楚就可以。
  毛穆之很欣赏这样的处事方式,毕竟上官往往缺乏对战场的实际了解,甚至根本就是文官出身,没有作战经验,但是却非常喜欢把一些在朝堂上争取不到的政治目标横加在战场上,期望自己在朝堂上、在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优势,能够在战场上打出来。
  诚然,毛穆之也不得不承认,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往往战争都是朝堂上政治需求的延伸,但是如果一直抱着这样的目的去打仗,那么无疑就很容易忽略兵家最基本的需求。
  纵观历史,无数次的战事失败都和急于求成、忽略细节以及为了达成额外的目的而画蛇添足有脱不开的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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