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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 第1187节

  倒不是因为桓秀的呵斥,而是他们看着这些曾经的袍泽,俨然已经有了归路,而他们的归路,又在何方?
  数百人在黑压压跪下一片的战场上,自然是非常明显的。
  桓秀刚刚脱离已经放弃抵抗的自家本阵,就看到两支队伍从外侧迂回过来,一支从杜英的中军方向过来,是四五百骑兵的样子,另外一支则是从孙无终的军阵中行出,步骑叠在一起差不多也是类似的人数,这加起来已经足以阻拦桓秀。
  “走!”桓秀当机立断,催马向前,但那关中骑兵行动更快,直接迂回到了他们的前方,战马排开,马槊端平,已经是冲锋的姿态。
  而在桓秀的身后,大队陌刀手簇拥着甲骑也缓缓压上来。
  桓秀很清楚,经过这凿穿军阵、调转马头再凿军阵,关中甲骑的体力肯定已经消耗的七七八八了,现在这些甲骑摆出来大概只是装装样子,不过那些陌刀手依然具备着阻挡骑兵冲锋的能力。
  在士卒的个人体能素质上,以及兵刃的强度上,关中军队实在是胜过朝廷太多了。
  但是,这不是直接向着敌人放下兵刃屈服的理由。
  桓秀催马欲战,结果十几名骑兵从东侧的阵列里行出,当先一人正是桓秀熟悉并且寄以厚望的孙无终。
  看到孙无终的身影,桓秀登时瞠目欲裂,抓起来马鞍上的强弓,就要先给这小子来一下,但是孙无终已经率先开口:
  “少将军,可愿一叙?”
  桓秀冷声喝道:
  “乱臣贼子、朝廷叛徒!还有什么好说的?!”
  “余可从不是什么叛徒!”孙无终朗声回答,“余自京口投军,一直效力于长安郡公麾下,之后奉命伪装成北来流民,响应朝廷号召北上,一步步打拼到现在,却从未忘本,一直是郡公之下属,此时引兵响应郡公,也是余之本职也!”
  桓秀顿时愣住了,甚至可以说在风中凌乱了。
  对不起,我是卧底······
  他曾经想过孙无终会和都督府暗中接触,而也注意观察孙无终的言辞神态,毕竟一般处于这种脚踩两条船的情况下,人也不可避免的会流露出纠结和支支吾吾的神色语气。
  但是孙无终从来没有半点儿破绽。
  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卧底,一个从底层一路打拼、爬到这一方重将位置上的卧底。
  第一九一三章 谁是乱臣贼子?
  桓秀下意识的想要骂几句,可是又硬生生的憋住了。
  他一向是讲原则、讲道理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隐姓埋名、从一而终,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孙无终做的没有什么错。
  他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间”了。
  并且孙无终既然卧底这么长时间,其本人没有什么破绽也就算了,手下人里肯定也有大量关中都督府的奸细,说不定都已经在军中织成一张情报网了。
  桓温大军的一举一动都在关中军队的严密注视之下。
  而之前徐州、淮北、马头,这些地方一连串的战事,看上去是桓温在从容的且战且退,说不定只是人家关中都督府在那些方向上不好同时汇聚两淮、荆州和河洛等地的兵马,所以在引导着大司马进入到寿春这个既定战场罢了。
  时至今日,明明在人数上并没有劣势的大军,却被分割在几个区域,各个区域都是绝对的劣势,谁敢说这其中没有计谋?
  而孙无终在这其中显然也扮演了很重要的引导角色。
  “你骗人还挺厉害。”桓秀苦笑一声,“既然你我分属敌人,那多说无益!”
  说罢,他催马就要带队向南冲锋。
  但孙无终竟然直接不顾亲随的阻拦,越众而出,直接向桓秀行来。
  这着实让桓秀的麾下士卒们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抽刀,但桓秀打量着独自一人的孙无终,摆了摆手:
  “既然其敢孤身而来,便是有话要说,我等不可失了礼数,岂不是显得怯懦?”
  亲卫们:······
  少将军,我们现在可是在突围啊,不是你和孙无终寒暄的时候。
  桓秀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伸手指了指前方说道:
  “敌军已围困万千重,所以早一时、晚一时,又有何区别?”
  就在他们行进之间,关中军队这边自然也不可能是一点儿动作都没有,更多的步骑已经脱离主战场,包抄或者追逐上来,而就在桓秀面前的那支步骑,人数达到了两三千人,完全足以挡住桓秀突围,并且主将也亮明了旗号。
  河东军,沈劲!
  在关中军队的各级将领之中,有出身朝廷的,比如谢奕、朱序这些,面对旧日同僚、昔年战友的时候,他们难免也会意气用事、夹杂私情,这是难免的。
  也有和朝廷半点儿关系都没有的,比如苻黄眉和邓羌,他们动手的时候自然没有半点儿顾及,大家公事公办。
  但是这要说和朝廷有关系,而且还是仇家关系的,那就只剩下眼前的沈劲了。
  横行吴中的沈家沦为寒门、一蹶不振,这其中牵扯着沈家和朝廷、琅琊王氏之间复杂的恩仇,而沈家主要的报仇目标,显然还是朝廷。
  历史上的沈劲,不得朝廷重用却还期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战功为沈家洗刷耻辱,最终孤军守城、慷慨战死。
  但现在的沈劲,在杜英的麾下如鱼得水,自然也就不会想着去贴朝廷的冷屁股,也不会反思是不是沈家之前真的有过错,更不会不得不隐忍和忽略一件事——为什么一场动乱下来唯一背锅、唯一祸及子孙的就是沈家,助纣为虐的荆州世家依旧呼风唤雨、始作俑者的琅琊王氏甚至还水涨船高。
  如今的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需要向朝廷宣泄这些年沈家的委屈和不满就足够了。
  因此杜英派遣沈劲拦在前面,就是告诉桓秀,不想投降的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桓秀反倒是放平心态了,横竖都是一死,早晚而已,反倒是不如听一听孙无终还能说什么。
  走马身前,孙无终盯着桓秀,沉声说道:
  “我家都督清君侧、除乱党,如今少将军大势已去,令尊甚至也变成了我军阶下囚,所以少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桓秀冷声说道:
  “我等忠君为国,尔等作践社稷,到底谁才是忠臣、谁应是乱党?”
  孙无终也没有打算在桓秀面前继续唱高调,笑着说道:
  “我关中都督府上下,或许很难说忠诚于朝廷,但是至少忠诚于天下百姓。而想来大司马也和我们相差无几。”
  换而言之,咱们都想着取而代之,都不是什么好人,就不要在这里互相比拼谁才是司马氏的忠臣了。
  桓秀微微颔首:
  “所以各为其主,还有什么好说的?”
  “何来的主?”孙无终扬起马鞭指了指淝水对岸,“尔部已经全军覆没,不差你这几百人,而大司马现在被困在营垒之中,只要我家都督率军东渡淝水,其便插翅难飞。
  此战之后,天下再无大司马府矣!
  更何况大司马府是我都督府的敌人,难道不是朝廷的敌人么?昔年提兵直接威逼建康府的又是何人?所以一旦大司马全军覆没,少将军难道还能指望着谁惦念着大司马府的诸位?
  我都督府不会,朝廷和江左的世家,只怕把一切战败的罪责全都推到大司马的身上还来不及呢!
  少将军若战死此地,只会让令尊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只会让大司马府无人能够辨别今日之真相、无人抨击朝廷之昏庸,到了那时候,天下谁又能明白少将军为何而死?
  只怕徒留笑柄!”
  桓秀一时沉默,亲爹被俘,看样子还活的好好地,若是自己直接战死了,那的确让父亲徒留悲痛。
  而且孙无终说的对,朝廷和世家绝对不会因为桓家全部都战死在这里就将他们大肆吹捧,这样岂不是显得朝廷无能,之前一直提防桓家,现在才姗姗意识到人家的重要?
  另外朝廷还识人不明,让孙无终成为了朝廷倚重的边防重臣。
  可想而知,到时候朝廷一定会说是桓温和桓秀的百般打压,才迫使孙无终临阵倒戈,整个淝水之战的战败骂名也会毫无争议的直接出现在桓温和桓秀的头上,桓家这两代人的流血牺牲,可都要付之一炬了。
  桓秀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在九泉之下都难以瞑目!
  “少将军,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两败俱伤。”孙无终的话柔和了几分,“而且我家都督一向慈悲为怀,若非刀剑无眼,也绝对不会对桓家赶尽杀绝,甚至尊叔此时还领兵在敦煌,镇守西域,都督也从来没有排挤和怀疑过他。
  你我两家,皆是汉家儿郎、根出同源,本就应该齐心协力,抵御外侮。”
  第一九一四章 下马解鞍,西岸风定
  看桓秀神情不定,显然已经有所动摇,孙无终抓住机会接着说道:
  “之前在青州的时候,大司马就曾经和我家都督达成这样的共识,现在打一仗,能够分出来高低胜负,差不多就可以了,何必要把这么多好儿郎都葬送在自己人的刀下呢?
  天下还大着呢,北方的草原,西边的万里黄沙,本来都是我华夏土地,现在为蛮夷所吞占,我辈不思为国戍轮台,而在此争斗不休,甚至一心寻死,如何去见那些开疆拓土的汉家豪杰、列祖列宗?”
  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这句话戳中了桓秀心底的柔软。
  毕竟他还年轻,也幻想过自己走马狂沙、封狼居胥,成就不世之功。
  就此战死,还要背负骂名、为人所曲解,想一想都觉得委屈。
  叹了一口气,桓秀已经很清楚,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也是对着身后那些亲随们说的,桓秀自己都已经动摇了,他们只怕也早就魂不守舍。
  此时再带着他们向前冲杀,又有多少人愿意牵马坠蹬、追随不悔,而且就算是他们真的能感念桓家的恩情,为此拼死拼活,桓秀自己都要问一问:
  二伯死已不能复生,自己又如何能让这么多将士为了桓家的私仇而抛头颅洒热血?
  至于他自己,显然心中还有困惑和迟疑,不过现在倒是也没有多少拔剑自刎的冲动,都已经是带兵一方的重将了,当然知道方才孙无终说的有道理,自己的命交代在这里了,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只会让桓家未来更难生存下去。
  桓秀稍稍犹豫,开口说道:
  “余愿意放下兵刃,不过从此处到江左建康府,恐怕还有路要走,余既然一时食君之禄,不应······”
  孙无终笑着说道:
  “这是自然,都督早就已经吩咐过,起义的诸位将士只要在后休整、根据都督府的安排完成整编就好了,这平定天下乱贼的事,自然由我关中将士负责,从一而终。”
  桓秀微微颔首,杜英能够做到这一步的确已经很不错,按理说这些降兵应该被推到最前面充当炮灰填线。
  对方如此有诚意,桓秀再不领情可就真的不识好歹了,当下他翻身下马,就要对孙无终拱手行礼,能够看得出来,给出如此宽松的条件,杜英肯定也是挡住了很多非议和反对的,而孙无终本人在这其中肯定也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现在其冒险孤身前来,更是彰显其不愿两军拼杀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诚意。
  桓秀拱手,翻身下马,解下来腰间的佩刀,递给孙无终。
  “少将军是深明大义、拨乱反正,所以自然没有缴械投降的道理。”孙无终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刀鞘,“且收好,未来还有请少将军驰骋奔劳的时候。”
  桓秀叹道:
  “败军之将,无足言勇,惟愿驱策。”
  “且随我去拜见都督?”孙无终笑问。
  “理应如此。”
  两人再次上马,向着杜英的中军所在行去,而在南侧扎好阵型的沈劲,则自顾自的率军直接向西推进,孙无终的部下已经控扼了浮桥,此时引着沈劲作为前锋渡河。
  苻黄眉和周隆等人也各自收拢麾下兵马,一边押送那些投降的朝廷兵卒去营寨,一边抽调军中能战精锐,随着沈劲一起渡河,增援东岸战场。
  看着不久之前还嘈杂混乱的战场在杜英的一道道命令下变得井井有条,尤其是关中军队能够在这一场大战之后还可以快速的重整建制、汇聚人马,桓秀也不禁暗暗赞叹,杜仲渊在练兵上的确有一手,旋即,他瞥向孙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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