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91节
而且朱序本来的性格就是不莽撞也不谨慎,年纪轻轻却在指挥作战的时候就显得老成持重,因此之前河北之战,王猛会把朱序放在滏水,让他挡住慕舆根和慕容德的进攻。
此次率领河北军南下增援,人数拢共就只有数千人,当然这其中多半都是和鲜卑人在邺城、滏水恶战过的精锐,真的让朱序去对抗两三倍于己的敌军,朱序也不会有任何的害怕。
但朱序很清楚,河北军在之前冀州各场战事里已经大放异彩,硬生生的打出了“水火无情”的名号,所以此次南下就是为了给其余各军撑场面、壮声势的,没有必要冲在前面耀武扬威、咄咄逼人,这样只会给河北军招来骂名,甚至还会直接有人怀疑猜忌朱序和王猛是不是有在河北拥兵自重、不臣都督府之心。
不然你们这么嚣张跋扈、目空无人,就你们厉害?
秉持着这种南下看风景心态的朱序,此时也没有去和两淮、青州等军争功的意思,自己只要牢牢锁住北边战场就可以了。
主将无所谓,下面的将领们也都只是着眼于小鱼小虾,河北军的攻势自然不算猛烈。
桓温一路收拾了上百散兵游勇,奔着朱序和谢奕两军交界的位置突围。
朱序的进攻并不迅猛,谢奕麾下的兵马又多半去增援谢万了,此时不过是本部中军千余人而已,这中间的缝隙的确很大,只不过没有谁觉得敌军会从此处突围。
桓温还真的一头扎了过来,且在他的行动影响下,不少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朝廷新兵,也都跟着一起走这个方向,乱哄哄、成群结队,吓得胜似闲庭信步的河北军赶忙拉开阵仗。
但是旋即发现对面只是一些迷了方向的败兵,河北军上下又都松了一口气,逐渐围上来,派人劝降,减少无谓的伤亡。
很快就有朝廷士卒放下兵刃。
而桓温也早就弃马步行,见状,沉声说道:
“我们也降了。”
“啊?”罗友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谢石已经麻溜的解下来兵刃:
“已经是天罗地网了,没有战马跑出去不太可能,而在马上的话,谁都知道不是大鱼也是不大不小的鱼,怕是逃不过甄别审讯,唯有混在乱兵之中,才能被宽松看押,择机逃跑。”
罗友看着两个人:
你们怎么这么熟练???
桓温周围这十几人一投降,周围的士卒被带动着也黑压压跪倒一片。
关中士卒涌上来,押着士卒向营寨方向行进。
桓温和罗友混在人群之中,默然无语,随着大部队前进,一路上他们见到了零散的尸体,而有骑兵在队伍旁边游走,大声说道:
“乖乖放下兵刃、听从安排,否则下场就和这些人一样!”
这让原本还在左顾右盼的不少人噤若寒蝉,罗友也战战兢兢:
“这······这眼见得是跑不掉了,是不是已经自投罗网了?”
桓温缓声说道:
“现在不是逃跑的时候,刚刚抓到了俘虏,自然要小心翼翼,但是之后杜仲渊又怎么可能把这些俘虏全部都杀害或者打散重编?
关中军队一向强调精兵强将,剩下的老弱只怕都会遣散,到时候就算我们不逃跑也有可能直接平安返回。”
说罢,桓温看看自己、又看看罗友,他一个胖子,看上去行动颇为不便,到时候自称是一个商贾被抓来的就行,而罗友这小身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饿了半辈子了,所以怎么可能让罗友去当兵?
唯一容易被留下的,也就只有谢石了,不过只要谢石能够在现在不检举他们,等桓温等人离去后,亮明身份就可以了。
罗友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桓温就在你们之中!”一道声音突然从耳边炸响,“谁敢藏匿桓温,罪不容诛!”
这吓了所有人一跳,而桓温的亲随们更是直接把目光落在周边士卒的腰间,大概已经思考怎么抢夺兵刃了。
桓温也是一刹那手脚冰凉,他是怎么被发现的?
好在除了桓温的亲随,其余人还真不知道桓温的身份,左看看、右看看,不明所以。
那喊话的骑兵皱了皱眉,又策马行向下一支队伍。
桓温和罗友:······
合着只是玩儿诈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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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人甄别俘虏,也是因为关中军队此时也意识到,桓温不见了!
那个披着桓温衣甲、打着旗号的人战死沙场。
但经过辨认,并不是桓温,之后谢万气急败坏的将整个战场的活人和死人全部都认了一遍,结果发现桓温真的不在这里,旋即消息传遍全军,各部顿时都发了疯似的开始找桓温。
方才桓温和罗友遇到的还只是第一批,很快以军中主簿为首的一批人就开始来统计每个俘虏的身份、籍贯。
桓温顿时很是庆幸,他们选择的方向是北方。
河北军的这些主簿、长史,显然都没有见过桓温,并且说句实话他们还真的没有料到桓温会从这里突围,尤其是眼前的这一批俘虏根本多少抵抗斗志,一点儿都不像是想要有人组织的突围,所以自然放松戒备。
所以桓温的身份很快就被确定为一个被强拉壮丁的商贾,商人在江左还是最低等,和赘婿一样都是军队打仗优先征发的对象。
篝火跳动着,舔舐着凄清的夜,桓温蹲在篝火边,此时的他收敛了锋芒,看上去真的像是邻家老大爷。
第一九二二章 火前听新曲,心中自不同
罗友和谢石一左一右挨坐着,而桓温的亲随零零散散分布在周边,打量着风吹草动。
关中士卒端来一锅锅饭食,肉汤里还飘着油星,香味弥散开来,让罗友的肚子也开始咕咕乱叫。
一天征战,干粮都没有来得及吃两口,刚刚搜身的时候,零零碎碎的物件和干粮也都被搜走了,让罗友庆幸关键的文件都提前扔掉了,就搜出来一支毛笔,正对得上他军中校书的身份,因为他能断文识字,还被拉过去帮忙写了半天战俘的名册。
此时看到香喷喷的晚饭,罗友也顾不上许多,拿起来干馍,端着那肉汤,唏哩呼噜吃的干净,而旁边的桓温等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谁曾想,昨日还曾经统率大军数万、和杜英隔河相望,大有楚河汉界之势的大司马,今日竟沦落至此。
不过饿了一天的人,也已经没有精气神去想那些高高在上的事。三个人吃的都很香,吃饱之后,桓温还用干馍擦了一遍碗沿,和他一样这么做的不在少数,只不过对于那些寻常士卒们来说,这是每天都会做的,但是对于桓温这个堂堂大司马来说,什么时候吃饭还需要擦碗沿?
罗友看着桓温娴熟的模样,一时间落在了形象和饥饿的纠结矛盾之间,桓温手里举着最后一口干馍,上面已经蘸饱了油汁,看着罗友犹犹豫豫的模样,他忍不住笑道:
“上一次蹲在地上这么吃饭还是十几年前了,那时候啊,余和谢无奕那个家伙在一个锅里面搅马勺,每次要是稍稍慢一些的话,肉就都被那家伙给捞走了!”
旁边的谢石诧异的说道:
“为何余从兄长那里听到的截然相反?”
桓温愣了愣,笑骂道:
“这个老不修!”
罗友勉强陪着笑了笑,以他对桓温和谢奕的性情了解,只怕两个人是互相抢肉吃,谁都别笑话谁。
不过这脏兮兮的战场上、忽明忽暗的篝火旁,蹲在敌军的兵刃看管下,这两个人竟然还能有说有笑的,让罗友颇为无奈。
桓温吃了最后一口干馍,意犹未尽的说道:
“万万没想到啊,从青州到河洛,再到徐州,一路颠沛流离、狼狈不堪,就和那丧家之犬一般,到头来竟然是在杜仲渊的手底下吃了一顿饱饭。”
谢石轻叹道:
“此非元兄平日饭菜不香、肉食不多也,而是平时心有所系、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也是寻常事,此时骤然放下的挂念,无官一身轻,可不就能够畅怀享用了么?”
桓温愣了愣,旋即哈哈笑道:
“余何曾畏惧其至夜不能寐?”
“让元兄平日里不能安寝的,恐怕也不只有杜都督。”谢石回应。
桓温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一时沉默下来。
毕竟自己时时刻刻提防的,不只是前方,还有后方,当然了,提防是一部分,算计也是一部分,朝廷和谢安在算计他,他又何尝没有在算计司马氏的皇位?
“吵闹什么?!”桓温刚刚的笑声引起了巡逻士卒的呵斥。
罗友和谢石赶忙双手伸出,连连摇摆,表示他们并非有意而为。
“准备看戏,都安静点儿!”士卒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围的俘虏们本来就蔫头耷脑,此时一下子来了精神,都已经成了战俘了,还能看戏?
很快,营寨中原本属于桓温、由他指点战场的点将台,就变成了临时的戏台子,随军的戏班子技术水平可一点儿都不差,都是寿春城中正儿八经的名班。
上台主持的河北军偏将朗声说道:
“自开战以来,你我二军皆紧张有余、放松不足,今日总算尘埃落定,我等也已经有许久没有机会看戏了。
都督有令,军中将士,无论敌我,皆在同一天空下,都是都督爱护之子民,所以这戏也来给你们演一遍,都好好珍惜!”
戏子们次第上台,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
军中将士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哀婉愁怨的自然不愿意听,英雄美人、沙场争锋才是极好的。
因此今日演的正是寿春戏班子不久之前才编出来的新曲目——《四面楚歌》。
台上四边,幕后,有楚地歌声缓缓响起,也不知是有几人藏在幕后歌唱。
没有伴奏,但歌声嘹亮。
虽然唱的是楚歌,可这清唱的背景加上浑厚的声音,竟然真的营造出千万人同时歌唱的效果。
再看那戏台上的霸王,手持长剑,剑脊折射脸上的愁容:
“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在台上徘徊几步,无论向何处走,似都有歌声如墙,阻拦前进,最终只能并指在前,喟然长叹:
“······虞兮虞兮奈若何!”
而他对面的水袖长裙女子,一样手持长剑,踏歌而舞,身姿曼妙优雅。
但因为人尽皆知虞姬的结局,所以看着这佳人剑舞,一时间真的没有人想入非非,反而不知不觉的随着这歌声,带入到了戏台上,仿佛自己也成了那长叹无助的西楚霸王,而自己的心上人正徘徊在眼前,笑容凄婉。
一曲舞罢,虞姬拔剑自刎。
四周楚歌骤然更迭,变成战鼓声,杀声随之四起,惹得不少俘虏下意识的就要起身,但很快就听到了看守的关中士卒呵斥声,茫然四顾,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军营里,不是在戏台上,而身份也不是台上的西楚霸王。
心中的佳人不知是否平安无恙,而自己此时身陷囹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佳人再见?
就连桓温,也一时间抿嘴沉默,显然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当然,不是那几个一想到就血压上头的好儿子,而是风雨同舟这么多年的老妻。
南康公主虽然脾气不好,而且还是阴阳语大师,但是那也是同床共枕的这么多年夫妻······
自己这些年做的这些事,终究是对不起她,却还要连累着她一起蒙受刀兵之祸。
为人主、为人帅、为人夫、为人父,都未曾成功,还真是失败啊,甚至比不得那也至少曾煊赫一时、号令天下的西楚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