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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 第1196节

  他们并不知道、或者在潜意识中并不相信北方的世家势力已经支离破碎,根本没有余力阻遏杜英的成长,也并不明白,他们心中从小到大所信奉的真理,根本不是什么真理,也只是一个时代约定俗成、符合社会生产力发展需求的制度罢了。
  思想进步了、社会发展了,他们所坚守的制度,就要随着时代的更迭被取代了。
  这个取代的过程,有快有慢,快的叫革命,慢的叫改革。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正是这种以自我认知为中心的消息闭塞和选择性相信的行为,让小世家们听闻战败消息之后,若晴天霹雳,如忽丧考妣。
  他们之中的很多家族,并不喜欢、也不习惯前往建康府,自家在本地郡县的盘根错节,让他们生活在密切的人情关系之中,左邻右舍都是世交好友,城内城外不是自家就是亲家的随从奴仆,走到哪里都能高人一等。
  可是现在,灭顶之灾似乎真的要落到头上,这些小家族们也慌不择路,一方面让家里收拾好金银细软,该跑路的时候可不能舍不得那百亩良田,一方面自己速速驱车、乘船前往建康府。
  总要打听到什么好消息,而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些煌煌大族,也总是有办法的吧?
  与此同时,这战败的消息是怎么封锁都封锁不住了,而且乱了阵脚的各地世家也完全没有封锁的能力了。
  几乎一夜之间,手底下的家仆、部曲们都已经开始光明正大的讨论这件事,或是压抑着笑容、或是忧心忡忡,显然有一些已经开始幻想关中新政推行之后,自己也能够翻身做主人,还有一些和自家主人一样想法因陈守旧的,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
  至于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六扇门埋下的暗线、发展的关系网,那就不得而知了,各家现在也顾不上下面人的心思,目光都落在了建康府。
  风雨飘摇之中的建康府,反倒是人越来越多,都是从各个郡县赶来的世家代表,来试探朝廷口风。
  朝廷投降还是不投降,总得给一句准话,好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
  只不过人多,却没有变得更加热闹,事到如今,谁还有心情上街闲逛、采买吃喝?无不都在客栈之中徘徊、在大堂上唉声叹气,但凡听到外面有车马通过的声音,都要一拥而上,到门口观望,结果发现只是运送粮草、货物的寻常大车,便齐齐喟叹。
  第一九三一章 先迎其入朝
  “人心惶惶,这样下去,杜仲渊还没有来,建康府就先乱了。”谢安一身素袍,坐在大殿上,面色依旧平静。
  只不过看他这身装束就知道,为了防止在从乌衣巷到大司马门这段路上被人拦下来,又或者被堵在家门外的那些求见的世家代表们发现,谢安出来这一趟应该非常不容易。
  同时,谢安的这身装束,似乎也是想要传递一个信号。
  皇位上的小皇帝坐立不安,这紧张气氛让他也意识到,或许真的要大难临头了。而帘幕后的褚太后和皇位下的司马昱打量着一众臣工,欲言又止。
  而在谢安的对面,郗超却是神色淡然,原本一向和江左世家唇枪舌剑、明争暗斗的他,现在摆出来躺平的姿态,那些大司马府所属或者同派系的官吏们也都是类似的态度。
  不争了,没什么好争的,我家老大都被俘虏了,而且杜仲渊好像并没有想要虐待之的意思,且包括罗友在内一众被俘大司马府属官,全部都毫发无损的留用,再加之张湛、罗含等人的亲笔信,以及郗愔的家书,也都送到了郗超的案头上,郗超已经意识到大司马府彻底没有希望了。
  诚然,桓济和桓歆兄弟两个现在还在长沙郡苦苦支撑,可是那能苟延残喘多久,不得而知,说不定得知淝水战败的消息,也跟着投降了,又或者还退往更南的穷山恶水之中。
  郗超对于辅佐他们自然是半点儿兴致都没有,大司马的几个儿子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之前在荆州能闹出来大敌当前还要内斗的闹剧,让很多人都对他们彻底失望了。
  所以郗超现在就老老实实等着杜英入建康府,带着大司马府残存的这些属官找杜英报到就可以。
  因为这也算是变相指明了一条道路,总比此时身为朝廷臣子,面对杜英“清君侧”、“除奸佞”的口号,战战兢兢来的好。
  这就导致大司马府都已经名存实亡了,现在团结在郗超身边的大司马府属官们却一个都没少。
  而在郗超等人的对面,蔡系、何放等之前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对手们,此时也都相顾无言,只不过他们的神情可就没有那么轻松了,眼见得已经没有办法阻挡关中大军南下,说不定改朝换代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身为会稽王府属官的他们,能不被清算就谢天谢地了。
  在座的列位,谁没有和杜英敌对的过,或者在报纸上大放厥词、辱骂之?
  骂人一时爽,现在人家打上门来了,保不齐就是牵连亲族的下场。
  不过敌军势大,江左这边短时间内也不太可能组织起来有效的防御了,已经开始有世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婉拒朝廷征收粮草、征召兵马的命令,意图何在,大家也都心照不宣,所以这又让蔡系和何放等人心中一样纠结,这个时候是不是也要让一部分族人叛逃,直接跑到江北去投靠关中都督府、充当带路党?
  到时候荣华富贵算不上,至少家族还能存续。
  司马昱缓缓说道:
  “杜仲渊兵分两路,陈兵江上,荆州水师已经没有多少斗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缴械投降,已经不足为凭,所以关中军队抵达建康城下,或只是旬日功夫。
  此危急存亡之际,诸位爱卿认为,是战是和?”
  众人或是讷讷不敢言,或是眼观鼻、鼻观口,一言不发。
  司马昱会意,正想说什么,谢安终究还是抢先一步开口,打破了沉默:
  “陛下,太后,大王,大司马已兵败,朝廷这年余收拢的兵马、钱粮,几乎都折在了两淮。因此现在再想要征调各家部曲、征发丁壮以及收拢钱粮,只怕都没有那么容易。”
  有没有是一回事,给不给又是另一回事。
  司马昱的手轻轻敲着桌子:
  “那安石的意思,是谈了?”
  叹了一口气,谢安说道:
  “谈,又能够谈到什么?之前朝廷已经两次派人谈判,结果都不甚理想,当时的我们,诚然是不想谈,只是为了拖延一些时间罢了,而当时的杜仲渊,在多线用兵,也未曾想谈,亦然是漫天要价。
  如今根据淝水一战的真实情况来看,杜仲渊这些年积攒的可用兵马钱粮都远在我们之上,且其后方能够支撑这么一场劳师远征的消耗而无大乱,说明杜仲渊的确已经稳定住了北方。
  假以时日,荆州、巴蜀和河北等地也都会成为他的大后方,而我等以江左扬州一州之地撼动天下,何其难矣?”
  这话里话外,似乎已经带着几分劝说投降的意思了,让司马昱不由得端坐,目光之中多了几分寒意。
  但谢安话锋一转:
  “既然打不过,而且也谈不动,索性直接顺势而为,杜仲渊不是号称要‘清君侧’、‘除奸佞’么?那就放他入朝吧。
  朝廷在此时把姿态放的越低,他越是不好轻举妄动,否则高低都要被加上一个‘篡’字。
  杜仲渊忙活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能够顺顺利利的从大晋这里接过来天命么?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会等下去,继续以所谓的朝廷忠臣的身份积攒名望、等待最合适的机会和更多的功勋。”
  众人登时面面相觑,这个剧情其实在座的诸位还是比较熟悉的。
  当年曹操代汉,就是一直把控朝政,到了曹丕才顺理成章的继承过来皇位;司马氏代曹魏更是把这个过程拖到了第三代人。
  虽然这样导致曹操和司马懿的名声也并不怎么好,但是也就算是奸雄,毁誉参半。要是直接把皇帝掀翻了,只怕曹操的骂名会被王莽还要高上几倍,保不齐他的曹魏都和王莽的新朝一样不被承认是正统。
  有这些先贤的例子摆在这里,说不定杜仲渊也没有这么着急呢?
  只要还有时间,那么就还有机会,也是司马氏最后的希望,要知道当时汉献帝还搞出来衣带诏,差一点儿就真的掀桌子了呢。
  谁又能说,衣带诏在司马氏这里不能成功?
  江左这么多世家,终究还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者,也有不甘于屈服于新政,想要起兵造反的,到时候都是可以团结拉拢的对象——司马氏上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后者的数量定然会更多一些。
  “先迎其入朝,此死路也,再思后招,此死中求活也。”谢安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第一九三二章 臣请一死
  这可以说向死而生,但也可以说把在座的衮衮诸公架在火上烤。
  杜英入朝之后,如果快速把持朝政、屠戮忠臣,那怎么办?
  到时候皇室成为傀儡,提心吊胆的倒还能活着,蔡系、何放等之前表现出对皇室忠心的臣子,只怕第二天都活不过去。
  因此几人几乎同时起身,便要指着谢安大骂,可谢安的动作却比他们更快一步,竟然先站起来,解下来自己的官帽,毕恭毕敬的放在桌上,出列,对着小皇帝拜倒在地。
  “这······”小皇帝一惊,司马昱也是紧跟着起身,甚至帘幕轻摇,原来褚太后也随之走出来,露出因为担忧而显得苍白的容颜。
  谢安一字一顿的说道:
  “成王败寇,古来真理。杜仲渊欲清君侧,则必有人为其所害,流血牺牲,皆在情理之中。天之将倾,也亦然应有忠臣为之殉。
  安石不才,承蒙陛下、太后和大王信任,几以江山托付之,如今局面,难挽狂澜,只存一线生机。便让安石以颈中鲜血,回答杜仲渊清君侧之问,以求保全他人!”
  “安石,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司马昱着急忙慌的搀扶。
  连小皇帝也忍不住要跟着走过来,好在褚太后及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微微摇头。
  既然已经打算当傀儡了,那么这些朝堂上生生死死的,最好都不要和小皇帝有半点牵扯,突出一个懵懂无知自是最好。
  更何况······褚太后看着谢安行大礼的模样,谢家上下现在包括谢石在内都已经投靠了关中都督府,谢安是仅剩下的那一个,所以谢安这么做到底是真的为了表明忠心,还是为了换取信任,避免朝廷这边先下手为强,也不得而知。
  毕竟现在江左世家上下人心惶惶,司马昱为了防患于未然,直接对谢家动手,也不见得会有几个世家来得及反应,又或者在犹豫之中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做出反应。
  谢安这一叩首,朝廷自然是说什么都不可能处置谢安了,否则朝廷上还有谁会愿意为司马氏效忠?
  国破家亡之际,国家受此世家操纵几代人,司马氏对他们信任有加、恩情未绝,而如今竟然愿意为国而死者,寻觅半天也只有一个谢安,其余的那些平时一直把“皇室”挂在嘴边的何放、蔡系等人,此时也都犹犹豫豫,不知道是还没有从谢安的行为之中回过神来,还是对于是不是要给司马氏陪葬尚未做好心理建设?
  论迹不论心,此时褚太后也知道自己猜忌谢安并没有什么必要,一样没有开口。
  司马昱搀扶起来谢安,谢安沉声说道:
  “大王,清君侧、清君侧,唯有人死,才能有人活,若是安石不死,那么要死的人或许就是大王,甚至是陛下和太后了!”
  司马昱一时沉默,谢安抓着他的手臂,激动的说道:
  “今日之杜仲渊,有何别于昔年之董仲颖?届时其操控朝政、扶废帝王、祸乱宫闱,都在一念之间!
  唯有忠臣死节,方才能证杜仲渊行事之酷烈,所以谢某敢为天下先!”
  同样是从西北而来,同样是因为平定胡人立下大功所以为朝廷所倚重,最终强大到难以压制,司马昱也不得不说现在的杜英和当年的董卓的确很相似,甚至杜英所能够掌控的实力更在董卓之上,所以董卓也只是敢换一个傀儡皇帝而已,杜英是换皇帝还是直接换上去自己都不好说。
  谢安说的激动,自然也没有注意控制自己的语速和情感,声音抬起来之后,皇位上本来就已经渐渐意识到什么的小皇帝,顿时害怕的缩在龙椅上,眼见得就要忍不住哭出来了,好在褚太后及时站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向小皇帝传达坚定的力量,稳住了他的情绪。
  “安石为国之栋梁,本王怎能忍见安石如此行事?”司马昱沉声说道,“如果真的需要自杀以谢罪,那也应该是本王来做。
  所以安石无需多言,今日之事恐一时半刻也论不出一个所以然,令杜仲渊入朝,倒是可以先议论,本王认为至少先拿出来诚意,该给的都给吧。”
  这个意思,就是九锡、异姓王,这些朝廷之前一直藏着掖着、极力避免的,现在已经到了留着也没用的时候了,不给人家也一样能够自己来取,还不如利索一点儿。
  “臣,遵旨。”谢安缓缓回答。
  而一直安安静静没有说话的郗超,看着这一场君臣恩重的景象,无奈的嘟囔一声:
  “还真是一场好戏啊。”
  旁边的一名大司马府属官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朝中这种种,是否要写信告知侍中?”
  告诉侍中郗昙,那就等于直接告诉杜英了。
  孰不料郗超摇了摇头:
  “我们改换门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时候也没有必要卷入其中,又或者向都督府示好,该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通报这种消息换来的,可不见得是杜都督的欢心。
  在关中都督府里,想要往上爬的话,依靠的还是真才实学,在这上面,你们都不差。”
  被郗超选中,在朝堂上和皇族拥趸、江左世家分庭抗礼的,自然也都不是等闲之辈。
  看众人似乎还心存怀疑,郗超微微一笑,没有多说。
  杜英会如何安顿他和这些下属,他自然是半点儿也不担心的,都督府依靠才华不说,而且就算是从裙带关系论,郗超也是杜英的大舅哥,再加上阿爹和叔父现在都在关中体系内,杜英自然不可能杀害郗超。
  所以之前也就是因为扶持大司马是郗超一直以来坚持的,他下定决心这样做更在杜英崛起之前——要是杜英早几年出山,郗超早就已经帮妹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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