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99节
杜英说过,教书育人、桃李天下,一样是名垂青史的机会,总好过造反失败、遗臭万年,桓温对此也表示赞同。
而且桓家也没有完全一蹶不振,南康公主若是能够在女官之中崭露头角,那桓家自然也会因此受益。杜英看上去都能容得下司马家、容得下苻家和慕容家,又如何容不下桓家?
新安公主亦然端着酒杯主动和阿姊碰了一下:
“姊姊,那是他们男人的恩恩怨怨,我们吃我们的。”
南康公主看了一眼小妹,抿了一口,叹道:
“我们不日动身前往关中,这建康府······”
南康公主和桓温的身份如此敏感,杜英允许他们在寿春相逢,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自然不可能再跟着南下,到时候说不定有暗中窥伺的力量打算利用之。
夫妻二人既然也已经打算远离建康府的变革和争端,那么自然同样不愿意在此地久留,久则生变。
南康公主此次愿意随着新安公主南下,一方面是挂念自家的老贼,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这个小妹心中的坎儿过不去。
终有分别时,现在也没有办法陪在小妹的身边了,所以她还是忍不住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新安公主俏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这一次轮到桓温不露声色的轻轻碰了碰自家夫人,南康公主意识到说错话了,赶忙想要找补,新安公主却先一步笑着说道:
“无妨的,妾身相信夫君能够解决好。”
轻飘飘的揭过。
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给夫君带来压力,毕竟若是换做别人,大概根本不会在乎一个抢入房中的女人有什么感受,但是杜英不一样。
杜英爱她、宠她也敬她,她自然要为夫君考虑。此次南下,也并非是想要劝说夫君网开一面,而是在需要自己写信或者亲自出面劝降的时候,能够帮得上忙。
杜英已经在桌案下握住了她的小手。
温暖而有力量。
南康公主亦然明白过来,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她之前也一样面临过类似的抉择,并且早就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此时也没有教导新安公主应该如何去做的资格。
而桌子上,杜英和桓温又轻轻地碰了一下。
“此去顺遂。”桓温衷心的说道,“人活这一辈子,还能看到改朝换代,且曾经作为未来陛下的对手,与有荣焉。”
“承君吉言。”杜英回答。
月光如水,倾洒下来,杯中酒尽。
今日一别后,各自往南北;下次相逢时,身份已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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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建康府。
郗昙站在铜镜前,伸手整了整头顶上的官帽。
朝廷册封杜英为秦王,也就等于低头雌伏,只剩下最后一步要走了,所以作为杜英在建康府代言人的郗昙,也被解除了软禁,准许上朝。
郗昙大步走出屋舍,阳光下,负责护卫的傅末波正在和一个年轻人谈笑,见到郗昙走出来,两人齐齐拱手。
那年轻人正是通事馆的阮宁。
朝廷低头之后,杜英自然也就不好直接派遣大军杀入建康府,一切军事部署不做改变,按部就班的接管沿途州郡、城寨,这一次有了朝廷的旨意在,有了大晋秦王的身份在,那些城镇的守军不管是长松一口气、还是不情不愿,自然都得乖乖的解甲投降,否则到时候真的动手,朝廷也眼见得没有能力顾全他们了。
第一九三七章 不急于一时
当然,天地变色、改朝换代之际,自然永远都少不了愚忠之人,还是有很多自诩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名人大儒站出来抨击杜英这种接管江左各城防务的行为。
这个时代的文化人嘴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日里朝廷管不了他们,更让他们觉得自己吼两嗓子没什么,所以直接从关中都督府接管防务一直骂到杜英是“蛮夷也”。
但是杜英这边也不跟他们客气,叫的最欢的几个,直接全家打包发送到关中去,并且对外声称这些大儒仰慕关中文化、有开化蛮夷之愿,都督府扫榻相迎、竭诚以待。
同时,杜英还直接上表朝廷,说这些大儒口出狂言、侮辱朝廷、侮辱皇室,结果这弄得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杜英又跟着解释一句:
“杜家,天子姻亲、开国栋梁。尔等辱骂杜某,就是辱骂京兆杜氏,就是辱骂我家先祖,也是辱骂和先祖结亲的典午氏皇族,尔等是何居心?!”
这一下,大儒们也无从回答了,毕竟人家身上流着杜家血脉,是正儿八经的帝族和高门后裔,怎么都算不得“蛮夷”。
甚至经过杜英这么一提醒,人们恍然发现,这位杜都督好像也是司马氏公主的后人,所以现在外戚来顺应天命、匡扶华夏社稷,在合理性上又稍稍多了一些。
朝廷这边诚然知道杜英是在找茬,但是既然已经低头了,此时再因为这些小事惹得战事再起,得不偿失,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配合着宣布剥夺这些人的官衔和品级。
这些大儒和名士们的官衔,对他们来说自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很多人都只是顶着一个虚衔隐居山中、悠闲自乐,甚至还以辞让朝廷的官职为乐,不断地以此刷名望,当初谢安就干过这种事,越是辞让,名声越高。
但是品级就不一样了,品级是九品中正制下评判一个人才能的最重要依据,因为你是上品,所以人躺在山林之中当隐士,朝廷也会眼巴巴的前来请你出山、配合你刷名声,这样还能凸显朝廷的爱才之心。
而如果你只是一个下品,那么就算做事如何兢兢业业、有所成就,朝廷也不会如此放低姿态,能够提拔就已经是很看得起你了,需要对朝廷感恩戴德才是。
所以高高在上的品级才是这些名士们平时纵情山水、蔑视朝堂权贵、对朝廷的征召不屑一顾的真正底气。
现在朝廷直接连他们的品级都剥夺了,何啻于釜底抽薪?
所以这些人在北上的马车上,听着朝廷的旨意,方才意识到,自己喊出来想要刷一波声望、吸引杜英注意、也给自己攒下青史名声的那些话,到底将自己打入了怎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些名士们北迁、夺品的下场,无疑直接震慑了整个江左想要站出来振臂一呼、抨击杜英的人,让他们意识到,朝廷甚至连为他们说句话的能力都没有了,之后这江左说不定真的是杜英的天下。
而对付了这些也不知道是真的忠心还只是另有所图的人之后,杜英又开始按部就班的推动新政,很快,姑孰、晋陵、吴郡等关中军队已经接管的州郡,新政如火如荼的展开。
这些地方之前就或因为其交通枢纽地位,又或因为本地世家的支持,推动或者至少接触过关中新政,六扇门也在此做了大量的基层引导工作,所以现在一切由暗转明,进展的非常顺利。
杜英则亲自率领大军在后缓缓推进,震慑宵小。
当然,朝廷这边已经大门打开,恭迎秦王入朝理政,杜英也不可能真的自己慢慢走、无视朝廷,所以阮宁作为杜英的使者,在谢玄率领的两千骑兵护卫下,作为前锋先行抵达建康府。
谢玄引兵屯驻在城外越城,阮宁则带领百余名亲卫入城,来见郗昙。
看着阳光下并肩站着的阮宁和傅末波,郗昙叉腰,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
就如同这初升的朝阳一样,都督府的年轻人们,注定将会在到来的新时代绽放出更耀眼的光彩。
郗昙很荣幸,能够成为一个残破王朝的送葬者,也成为一个崭新的大一统王朝的缔造者。
“大王何时抵达建康府?”
“大王应当已过江抵达姑孰,预计还需要两日功夫,沿途的州县虽不多,却都是百姓群居之处,也是北方流民集中安置之处,大王应该会先往视察、安抚百姓。”阮宁回答,“所以特令小侄先一步抵达建康府,面见皇帝,告知此事。”
杜英起家在北方,麾下将士们也多为北方士卒,再加上这些年其在北方推行新政,所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江左各个群体之中,最容易被杜英拉拢、对杜英最有好感的,无疑就是北方流民,所以杜英宁肯不先入建康府、进皇城,也要先安抚北方流民,显然也是为了将这一股庞大的、无序的、存在隐患的力量为己所用。
“事到如今,大王仍然能明辨利弊、把持轻重,令人折服。”郗昙叹道。
若是换做寻常人,恐怕早就已经急不可耐的冲入建康府,可是杜英却并不着急,优先选择从两个方向入手,一方面是以雷霆手段镇压、扫除那些跳出来指手画脚甚至指着鼻子骂的刺头儿,另一方面则是尽快掌控流民等朝廷和世家之前没有能够彻底掌握的力量,从而打破世家势力对于江左的垄断。
获取了这些北方流民的支持,关中军队在江左的行动也就拥有了群众基础,否则杜英面对那盘根错节的江左民间,一样头疼,总不可能用军队一点点的刨根问底、清绞过去,那样所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将不计其数,而且世家今日被扑灭,明日又不知道还有余孽从何处冒出来。
一番折腾下来,原本繁华富庶的江左,只怕还不知道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这也意味着田地的荒芜、财产的流失和百姓的流离,现在的关中都督府,也一样是在借助北方的广阔地盘硬撑而已,杜英想要进一步推动新政、发展经济,可承受不住江左被打烂了的损失。
能够在这个时候选择不急于一时,先建立并稳住基本盘,从而将未来有可能的清扫战事所造成的损失降低到最小······
第一九三八章 请还旧都
“合该杜仲渊是秦王啊。”朝堂上,郗超看着各地的奏报,得知杜英稳扎稳打所做的这些举措,长叹一口气。
他没有遮掩自己的声音,但是此时每个人的心情都已经大相径庭,彷徨之下,也无人在意郗超说的是什么,皆默然看向大殿的门口。
关中的使者阮宁正拾阶而上,下一刻恰恰出现在门槛外。
阮宁抬眼,就能看到殿上百官,还有高高在上的皇帝,以及皇帝一侧的垂帘。
身为一个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阮宁曾经不止一次设想过自己出现在这大殿上的场景,叱咤风云、挥斥方遒,这也是不少世家子弟的幻想,并非所有人都想着寄情山水。
但是阮宁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登上这大殿,竟然是作为一个异姓诸侯王的使者,来提醒皇位上的那位以及紧张的百官,这天下,快到换人的时候了!
且看看那百官,谁不是诚惶诚恐,且看看那皇位上的小皇帝,又何尝不是坐立不安?
阮宁挺直腰杆,简简单单的躬身行礼,并无下拜之意,哪怕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帝,又哪怕他的官职看上去和在场的衮衮诸公相差甚远:
“秦王府通事馆主簿阮宁,参见陛下。”
从朝廷兵马涤荡北方、胡尘为之一空,到杜英和桓温决战于淝水,再到现在杜英南下建康府,拢共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一年之前,杜英和桓温还是朝廷两大忠臣,齐心协力战鲜卑,一年之后,桓温已经失败,杜英则从名义上的忠臣到装都懒得装了。
这天上地下的变化,让小皇帝如何心中不惶恐?
他虽然还年少,但是平时读书学习,又何尝不想做一个史书上的千古明君?
王师打胜仗,是值得庆祝的;王师收复北方故土,也是值得庆祝的,可是为什么偏偏两件快乐的事情叠加在一起,就不快乐了呢?
尤其是这刀,转过头来就要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小皇帝又怕又憋屈,看着明摆着连臣子的礼节都不打算遵守、完全把自己当做外来使臣的阮宁,他也只能按照母后和会稽王早就已经教好的说辞,朗声说道:
“阮卿免礼。”
阮宁拱了拱手,对于朝臣们一向还要跟着一起参见的垂帘褚太后、摄政会稽王,看也不看,可是朝臣们早就熟悉了这一套参见流程,所以见阮宁无所动作,都愣在那里。
眼见得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谢安不得不站出来说道:
“使者代表秦王前来,不知秦王意欲何时入京辅政?”
潜台词自然是:
朝廷都已经摆低姿态如此了,秦王却还在路上磨磨蹭蹭,意欲何为?
要杀要剐,给个准话,抓紧的吧!
阮宁微笑着说道:
“入京?恐怕尚书此言差矣,京师可不在这建康府,建康也只是当年南渡仓皇设立的陪都、行在而已,真正的京师,远在洛阳,那才是天下之中、陛下所应居。”
谢安脸色微变,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果不其然,阮宁直截了当的说道:
“如今天下已定、胡尘已清,忠志之士捍卫边疆,有识之士扫榻洛阳,北方百姓沉沦胡尘数十年,正翘首以待陛下北还。
还定中原、收拾旧都,此天经地义也,亦然能告慰自永嘉之乱后战死沙场、为胡人所害的无数百姓、千万将士,以及典午氏列祖列宗。
秦王派遣余前来,便是请陛下以及朝堂诸公,准备还都事宜!”
朝堂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几乎可以听见针落之音。
大家都曾经暗中讨论过杜英入朝会如何排斥异己、打压世家,并且暗戳戳的掂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是应该和杜英对抗到底,还是一边对抗、一边暗中接触,又或者干脆直接当杜英的狗?
反正桌子就这么一张桌子,在桌子上、桌子下能够玩出来的花样也就只有那么多。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杜英人还没到,就已经打算直接把这桌子给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