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201节
郗昙请阮宁上了自己的牛车,阮宁旋即开口想问,郗昙笑着说道:
“中领军不久之前刚刚交给了武陵郡王,这个不好争执,也要避免司马氏皇族趁着秦王在江左立足未稳,直接鱼死网破。
而中护军则是掌握在何放的手中,此子也已经意识到再不向秦王示好的话,到时候少说是全家三族掉脑袋的结果,所以已经暗中派人联络余,会听从秦王行事。”
武陵郡王、太宰司马晞作为司马昱的兄长,是司马氏诸多亲贵之中相对有能力的那个了。
第一九四一章 回家的游子
但是因为之前性子刚直,得罪了桓温,并且镇军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的官衔也等于挡住了桓温掌控兵权的路子。
所以之前朝廷不得不把他架在太宰这等无实权的高位上,现在让他担任护卫宫城的中领军,显然也是作为朝廷最后一道屏障,也是司马氏最后的颜面,不好轻动。
至于何放和蔡系这些司马昱收拢的世家,可没有直接把杜英之前喊得“清君侧”丢到脑后。
杜仲渊是谢家、郗家和司马家三家女婿,所以谢安他不会动,郗超也不会动,司马昱说不定也能沾一沾女儿受宠的光,那么到时候杜仲渊要清君侧,应该杀谁呢?
总不能杀皇帝和太后吧?
出使寿春、册封杜英为秦王的蔡系,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暗中联络杜英,而何放这边虽然没有、也不可能和蔡系暗中商议——卖队友还来不及呢,哪还能同进退?——但也不约而同的派人联络郗昙,意在暗中配合杜英行事。
说简单点儿,杜英想要入建康府的话,何放直接率兵恭送,直接送到大司马门下。
“这些家伙啊,治理朝政的本事没有多少,这见风使舵的本领却是从来也不差。”阮宁啧啧叹道,不过大哥不笑二哥,当初的他也是被丢在关中,没得选择,最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投了关中,因此易位而处,也能感受到蔡系和何放这些人的无奈甚至是绝望,“真的用到他们的时候,可还能信得过?”
郗昙笑道:
“不过是锦上添花尔,若是他们派不上用场的话,秦王自然可以直接发兵强攻建康府,只是到时候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阮宁微微颔首:
“秦王本就有直接翻脸的勇气,所以无论这些人再怎么挣扎,都只是秦王的囊中之物了,而且大王喊了这么久的清君侧,若是真的不处置那么一两个人,也交待不过去,余现在倒是期望他们这几个人能够负隅顽抗到底啊。”
“或许吧。”郗昙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心中似乎有所猜测,却没有给出解释。
他伸手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不知不觉的已经出了大司马门,天街上百姓熙熙攘攘、喧闹非凡,讲座原本就要直接砸落在头顶上的战事戛然而止,真正受益的还是这些寻常百姓啊。
“余已经被软禁在府中多日,不见墙外垂柳,不若在这秦淮岸边走一走?”
阮宁笑道:
“恭敬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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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巷中。
郗昙能够走出自己的院落,在秦淮岸边悠闲散步,而谢家府邸中,却是一片沉寂,所有的家臣和奴仆们都知道自家的三老爷正面临着最艰难的时候,大气不敢吭一声,做事都轻手轻脚的。
虽然这位实际上主持谢家家务多年的三家主并没有脾气暴躁、随意打骂下人的习惯,甚至温文儒雅,待人接物皆令人如沐春风,但是越是这样,大家越是敬重之,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打扰之。
却还是有人直接大步走入院落中,站在天井,环顾一圈,打量着飞檐楼阁,长舒一口气:
“终于回家了呀!”
这时,低头做事的几名家臣诧异的看过来,旋即脸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原来这闯入院落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自从上次领兵北上之后还未曾返回过建康府的谢万。
虽然这位四家主在家中、朝野的口碑都远没有三家主好,甚至飞扬跋扈、自视甚高都是常态,但自己人毕竟是自己人,见到他之后,家臣们自然也倍感亲切,纷纷迎上来,还有抓紧去向谢安禀报的。
谢万虽然并未披甲,但是手按佩刀,风尘仆仆,向着家臣们颔首示意,同时招呼身后的亲随们将大小物件搬上来,全部都是给家里人买的礼物:
“孙伯啊,几年不见,你怎么这么老了?”
“老九,你小子窜的挺快啊,当初跳起来才能打到余的膝盖。”
“河叔,我这一手刀法还是你传给我的,怎么样,余曾经一战斩杀鲜卑胡一十五人,没有辱没你的名声吧?”
家臣们有老有少,作为一个世家家族中坚力量的他们,同样也代表着家族的延续和传承,听着谢万亲切的打招呼,再看看他按照每个人的习惯、年岁,准备了不同的礼物递上来,顿时先是惊讶,旋即老一辈的家臣们无不露出欣慰的笑容,四家主终于成熟长大了,虽然这个过程来的稍稍晚了一些,但是看这挺拔的身姿、温和的笑容,已经隐约可以看到谢奕和谢安的影子,更像是这两个人的综合体。
而年轻的家臣们,和谢万一起长大,顿时回以玩笑:
“当初都是让着万石兄!”
“是啊,万石兄若是输了之后可是要哭鼻子的。”
谢万挥拳示意他们闭嘴,不准说出来小时候的黑历史,而前方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
“万石回来啦。”
正是谢安的夫人刘氏。
谢家兄弟自然也各自迎娶高门,谢奕的夫人阮氏以及谢万的夫人王氏(出身太原王氏)早几年就已经被接到了京口,所以现在这谢家府上主事的正是刘氏,也是名士刘惔之妹。
“嫂嫂。”谢万恭敬的行礼。
刘氏应下:
“你阿兄已经在书房等候,去吧,这些东西妾身帮你收拾安顿。”
“有劳嫂嫂了!”
“万石出去了些许年,变得彬彬有礼了。”刘氏含笑打趣道。
刚刚越过她的谢万,脚步一个踉跄。
管住了发小们的嘴,最终还是受到了来自嫂嫂的背刺。
阳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斑驳倾洒在软榻上,黑白色棋子折射着温润的光泽。
谢安坐在棋盘前,看向走进房门的谢万,正想要开口,谢万直接抓起来桌案上的茶壶,“吨吨吨”就喝了一大口,喝完之后,意犹未尽的砸了咂嘴,用袖子抹去下巴上的水渍。
谢安:······
“在外面不是客客气气的么,还以为你变了呢。”谢安无奈的说道。
谢万直接回答:
“对外人有所改变,是因为之前的确有自持身份、轻视他人之举。但对兄长,余岂不正应当这样想甚做甚、随心所欲?”
谢安指着他说道:
“你啊你,倒是收放自如、潇洒恣肆,要胜过那些所谓的清流隐士!”
“此话可万万不能为嫂嫂所听去。”谢万挤眉弄眼。
第一九四二章 桌上棋盘,天下棋局
谢安的妻兄正是清流名士刘惔,其和王濛以及武人的代表桓温之间爆发了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口角,一时传为佳话(实际上是茶余饭后的笑话)。
现在这些故事可还都字字句句记录在关中刊行的《世说新语》上,据说大司马看了之后都没有否认自己的言行,是输是赢,皆付之一笑,更能说明这些小故事还真不是改编和胡编。
也因为桓温的名声响亮,让刘惔和王濛的名声跟着水涨船高,所以提到这清流隐士,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们。
所以这不是把自己的妻兄给骂了去?
谢安哂笑:
“若是真隐士,淡泊名利,又怎么在乎这些?若是假隐士,那岂不是正揭穿了自己的真面目?”
谢万笑笑不语,反正刘惔都已经去世了,还不是阿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总不可能从地底下跑上来和你争论。
伸手指了指棋盘,谢安邀请:
“手谈一局?”
孰不料谢万摇了摇头:
“桌案上的棋局何其小也?以阿兄之才能,当出将入相,成社稷栋梁,以天下为棋局。”
谢安随口回答:
“桌案上的棋局尚且无法取胜,又谈何天下棋局?”
谢万在谢安的对面坐下,盯着棋盘上的黑白纵横:
“阿兄就算是在这棋盘上杀的对手落花流水,又如何呢?这天下的棋局,终究是少不了你的,并且时至今日仍然还在博弈,阿兄闭门不出的话,岂不是等于任人宰割?”
谢安本来正在钻研棋盘上的黑白布局,谢万来之前他显然正在左右互搏,听闻此言,不由地抬起头来,叹道:
“没想到当初那个直来直去的万石,现在都学会打机锋了。”
谢万笑道:
“阿兄方才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说着,他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依次放入棋篓之中:
“既然阿兄想要下棋,那余就和阿兄对弈。”
话音未落,已当先落子。
谢安笑了笑,随即落子回应,双方你来我往,很快就在棋盘上杀做一团。
不过谢安浸淫此道多年,而谢万以前醉心权柄、后来在战场上征战,自然是没有多少时间研究下棋的,很快就被谢安杀的左支右绌,不得不投子认输:
“阿兄还是技高一筹啊。”
那是技高一筹么,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结束了,分明就是碾压局······谢安没打算戳穿老弟的面子,淡淡说道:
“小小棋盘上的胜负又如何,终究如同万石所说的那样,输掉了天下的棋局。”
谢万伸手撑着桌子,猛然向前探身:
“阿兄此言差矣!这棋局的输赢成败,和阿兄有何干系?”
谢安被吓了一跳,几欲直接抓起桌边如意敲他手心,一如小时候遇到万石调皮捣蛋那般,但是看谢万神色严肃、不似作假,也只好没好气的稍稍后仰:
“此话何意?”
谢万笑道:
“一旦秦王继位,阿元就是正宫皇后,我谢家便是当仁不让的外戚第一家族。
秦王麾下最强大的也最值得信任的,无外乎元从部将以及外戚各家,部将之中多半都是战将,参谋司和关中书院培养出来的人才在短时间内还不足以成长为这新王朝的架海紫金梁。
所以想要治理民政,尤其是接管江左各地州郡,少不得还要在外戚之中挑选,并且需要熟悉旧制而且还有威望的,三家外戚之中,司马氏避嫌还来不及,剩下的就是郗家和我家,阿兄的才能,可远胜过郗重熙,为何要把这大好的机会拱手让人?”
谢安点了点头:
“原来万石是来做说客的。”
“是啊,就是不知道阿兄愿不愿意听这个劝。”谢万直接点头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