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最后他松开了手,什么也没做。
  温茹雅睁开眼睛:“不杀我吗?”
  她目光清明,神色平静。
  郁燃一愣。
  温茹雅抚上郁燃的脸,指腹眷恋得摩挲着他脸侧,她好像在这一刻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端倪起他的模样。
  “长大了,”她说,“小琪,你和他的孩子,长大了。”
  “像妈妈,也像爸爸。”
  温茹雅透过郁燃,望向时光里的旧人。
  她的指尖停在郁燃眼皮处,那里长着两枚红色小痣,温茹雅看着他的眼睛。
  “当时在医院,是你先抓着我叫妈妈的,你不记得了吗?”
  她目光迷离起来,抓着郁燃的手:“我是妈妈呀。”
  从清醒到再次失去神志,郁燃任由她摆弄,全程都没有出声。
  温茹雅晃着他的肩膀,殷切地让他叫妈妈。
  郁燃只是看着她。
  温茹雅那句话,突然敲开了他记忆里某扇紧闭的门。
  那是一个恍然的午后,小小的郁燃茫然地坐在一片白茫茫中,好像有阳光落进屋子里。
  好像有风,因为窗边的白纱在轻轻摆动。
  好像也有小鸟的啾鸣。
  但一切都仿佛离他很远,他好像睡了很长一觉,脑子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
  甚至好像连脸都是模糊的。
  然后有人推开了门,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编着漂亮辫子,长得好眼熟好眼熟的人。
  她好憔悴,眼下黑黝黝的。
  郁燃望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一个称呼跃至唇边。
  “妈妈?”他下意识开口。
  女人浑身一震,看他半晌。
  郁燃不由歪头,不是吗?
  可为什么她熟悉得就像妈妈一样?
  下一刻,女人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和郁燃脑海中那个属于“妈妈”的模糊影子重合在一起。
  “嗯,妈妈在。”她在郁燃额头落下一个吻。
  郁燃扬起懵懂的小脸:“妈妈,我叫什么名字,我突然忘记了。”
  “……凌叶。”
  ……
  郁燃小时候生过一次病,说是发烧家里没发现,送去医院细菌感染,昏迷了一个月,醒来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因为妈妈好像和模糊的记忆里一样,他对于仿佛不存在于记忆里的哥哥和弟弟,并没有什么排斥。
  原来是他将温茹雅错认成了温琪雅。
  记忆里,在那个地下室,是他为了刺激温茹雅,在她嘶吼中偏执地一声声叫她“妈妈”。
  虽然看不见,但她崩溃又破防的声音都会让郁燃感到几分舒爽,即使这点微妙的爽意要用他遍体鳞伤去换。
  后来温茹雅比凌羲和萧亦清更先搬离凌家那栋别墅,漫长的三千天里,郁燃再也没见过她,也没听过她的消息。
  偶尔问上凌谦一句,他也只是说:“她不再来伤害你,不好吗?”
  郁燃就不再说话了。
  但是有时候,他又止不住地想起“妈妈”。
  这个词,好像总是和灿烂的阳光、盎然的草地联系起来的。
  他记得妈妈弯腰刮他鼻尖,长辫茸茸的发梢拂过脸侧,很痒,他会忍不住偏头,妈妈就会捏着发尾,小扫帚似的扫他的脸和脖颈,两个人咯吱咯吱笑成一团。
  他也记得午后妈妈睡在躺椅上,一摇一摇的,手里的书滑落在地,啪嗒一声。他偷笑着捏着水彩笔在妈妈脸上画小人,睡着的妈妈会突然睁开眼睛,把来不及逃跑的他按在怀里画个大花脸,然后他窝在妈妈怀里,摇啊摇,妈妈身上香香的。
  后来“妈妈”变成了温茹雅,她虽然不会再同郁燃玩闹,但她会摸郁燃的头,会亲密地叫他“小叶”,也会在打雷时将害怕的郁燃抱进怀里。
  那时候,妈妈的味道好像变了,但她依旧是妈妈啊。
  即使她越来越神经质,即使她变得癫狂,即使他们只能互相折磨。
  但哥哥、弟弟,就算是爸爸,和妈妈都是不一样的。
  再后来,郁燃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将“妈妈”两个字脱口而出,叫云瑞华,叫温茹雅。
  这个词再也不饱含任何眷恋和羁绊,反而是索命的毒药。
  上辈子她否认是郁燃的母亲,是因为脱离了“凌家二少爷”这个身份的郁燃,带出来的,是她俺耳盗铃下不敢直视的梦魇。
  现在,她一遍又一遍渴求郁燃再叫一声妈妈,同样只是为了自欺欺人。
  这声妈妈,即是她的救赎,又是刺向她的利刀。
  妈妈妈妈妈妈。
  郁燃闭着嘴,一声也没有叫。
  温茹雅逐渐变得歇斯底里,指甲抓在郁燃脸上,企图撬开他的嘴,只为了一声妈妈:“叫啊!!!叫我妈妈!!!”
  砰——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凌羲胸口起伏着,他呼吸急促,双眼赤红,看到屋里的温茹雅双眼猛地一震。
  而温茹雅的话,更是让他脑中那根岌岌可危的名为理智的弦,啪的一下断开。
  “妈!”
  凌羲抓着温茹雅,将她从郁燃身上扯开,大手钳住温茹雅两边肩膀:“你清醒一点!他不是你儿子!”
  “你瞎说!你瞎说!他是!他是我孩子!”
  “他不是!”
  凌羲手背青筋暴起,指尖几乎掐进温茹雅肉里,但女人浑然不觉,又抓又咬地推开凌羲,仍然渴求郁燃一声妈妈。
  萧亦清自己转着轮椅,气喘吁吁赶到:“小羲?”
  郁燃转头看他。
  他进入屋内,循声往凌羲的方向去,突然被凌羲一把抓住拽到温茹雅面前,手劲之大,差点将他连人带轮椅掀翻在地。
  萧亦清双目空洞且茫然。
  他听到凌羲怒急的厉吼:“你看清楚!这才是你儿子!他才是凌叶!!”
  萧亦清没有焦距的瞳孔猛地一缩。
  虽然他一直都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虽然他心底深处好像一直都有所怀疑。
  但他在当下,仍然因为凌谦的话而大脑空白。
  温茹雅还在尖叫着否认,就像上次那样,一声声夹着崩溃的否认和拒绝针一样扎着他耳膜。
  他被凌羲扒下了颈后的衣领,后者捏着温茹雅的下巴让她看他肩胛骨上的那处胎记。
  他听到凌羲低沉的,裹满了恨意的声音:“装疯久了,是不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你当年亲手牵着他出的家门,你真忘了吗?”
  暴雨如注,一时间萧亦清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记不清了,小时候走失时年纪太小,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丢的,他只记得在被爷爷收养前,人贩子落在身上的毒打,滚烫的烟头,还有永远吃不饱的肚子。
  他以为,他是被拐走的。
  萧亦清愣愣地望着前面。
  视线恰好落在郁燃身上,但他并不知道郁燃站在那里。
  凌羲一声又一声,撕开了温茹雅自我保护的伪装:“你真以为让他叫你一声妈,你干过的所以事情就都不存在吗!你真以为你留长发,学着她穿白裙子编辫子!你就是她了吗!”
  “还是说,你想要我叫你什么,小姨?”
  “啊啊啊啊啊啊!!!”
  温茹雅捂着耳朵:“不是不是别说了!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凌羲抓着她手腕,不让她逃避,“你偷偷模仿她,抽屉里藏着她丢失的婚戒,背着她哄骗她那个只知道傻乐的儿子叫你妈妈,你真以为没人知道吗?
  “你嫉妒她、厌恶她、憎恨她,你巴不得她去死!她死了你明明很开心,你装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
  温茹雅一边摇头,一边狂扇凌羲耳光,凌羲两腮很快就被她打红了,他也早已没了理智,盯着温茹雅的双眼满是偏执。
  他强迫温茹雅看向萧亦清:“那才是你的儿子,你和凌项禹生的,而不是你和裴、宴、安……”
  他一字一句,特意放轻的三个字,却像炸弹一样,炸在温茹雅耳边。
  她全然愣住。
  她愣然地望着凌羲,又是这张脸,又是这张她恨极了的脸!
  她突然猛地甩了凌羲一个耳光,用劲之大,直接将凌羲的脸甩至一侧。
  “你怎么不去死!”温茹雅抓着凌羲头发,按着他的脑袋想往墙上撞,“你怎么不去死!!”
  凌羲却突然笑出声,被温茹雅按着撞了两下墙,一挥手就把人掀翻。
  不知道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两个歇斯底里的人是一对母子。
  萧亦清耳朵里明明能听见,但他却一直保持着被凌羲扯到沙发上的姿势僵直着。
  有人将他扶起来,重新在轮椅上安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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