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赵叙白说:“行。”
  田逸飞调完色,动作稍微顿了下,叫他“小宇”。
  祝宇“哎”了一声:“怎么了?”
  “你对这个疤怎么看,”田逸飞戴着口罩,就露出眼睛,“或者说,你对等会的图案有想法,或者故事吗?”
  祝宇乐了:“你这……我只听说纹身要讲故事,你怎么也有?”
  他低头看自己的腿,想了想。
  “没看法,没故事,要不是过来配合你,我都忘记这儿的疤了。”
  那条毛毯被拿下来,露出祝宇的腿,旁边两人的视线也落上去,停在那个疤痕上,半个掌心大小,泛白。
  田逸飞啧道:“你怎么都不关注自个儿身体啊?”
  祝宇还没开口,对方就扯下口罩:“不行,你这样彩绘就没生命了,你摸下,告诉我感受。”
  “哥们,”祝宇用毛毯把腿盖上了,“我之前对彩绘的了解,就是公园里小孩脸上涂的,花里胡哨的,没听说还得有访谈交流啊?”
  田逸飞摇头:“你不懂,这是艺术。”
  祝宇学着他摇头:“别,我嫌腻歪。”
  “摸自个儿有什么腻歪的,”田逸飞不满道,“我又没让赵叙白摸,就跟我说下感受,心里话。”
  祝宇扭头看赵叙白:“你看他,跟老师提问……”
  田逸飞说:“五百。”
  祝宇把头扭回来:“我做。”
  他说完就掀开毛毯,认认真真地摸那处伤疤:“感受就是……”
  祝宇卡壳了。
  他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词,是陌生。
  “形状像蝴蝶,”赵叙白突然开口,“你看边缘部分,很像翅膀。”
  祝宇愣了下,不是矫情,在田逸飞这个稀奇古怪的主意之前,他真的从未关注自己的身体,哪怕是共存了二十年的伤痕,时间太久,仿佛与生俱来,以至于没有必要去看一眼,它就像呼吸一样,天然存在。
  此时再看,与记忆里的狰狞全然不同,伤疤摸起来稍微有点硬,和别处的肌肤相比,弹性和温度差了点,但触觉是真实的,没有想象中的粗糙和迟钝,反而有种奇异的质感,像有什么被时间风干的秘密,静静蛰伏在血肉之下。
  赵叙白站在旁边,一点也没避讳,和祝宇同样端详那处伤疤,目光太专注了,没有好奇,不是打量,是近乎暴力的占有欲。
  若凝视能构成罪名,这双眼睛足够被当场判处强奸未遂。
  田逸飞咳嗽了一声。
  “那你觉得呢,”他清了清嗓子,“你觉得像不像蝴蝶?”
  祝宇垂着睫毛:“还行。”
  “什么颜色的蝴蝶?”
  “我不知道。”
  “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出现在你脑海里的……”
  祝宇很少在他人面前袒露身体,更何况是被凝视伤疤,以至于生出种隐秘的羞耻,无法回答田逸飞的问题。
  更何况,他脑海里的蝴蝶,没有任何颜色。
  艺术家总是有脾气的,没有循循善诱的义务,聊了会儿就失去耐心,气哼哼地开始作画,连赵叙白都似乎受了牵连,被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时间不长,从画画到拍摄就半个小时,五百块钱祝宇挣得挺亏心,但不耽误他乐呵呵地接收转账:“谢谢啊,下次这事还找我。”
  祝宇打了这么多年工,深谙给甲方提供情绪价值的道理,没忘记多夸两句:“你这花画的,太漂亮了!”
  他是真心的,田逸飞用了很多颜色,画彩虹似的去画这朵花,开在祝宇的腿上,远远地望去,又像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鲜活,有生命力。
  田逸飞背对着他整理相机,头皮锃光瓦亮,祝宇看了会儿,用肩膀撞了下赵叙白:“你说,我也剃个光头怎么样?”
  赵叙白不假思索:“你想试试?”
  “嗯,”祝宇笑着,“别说光头了,纹身我也想试,你看人胳膊上,多酷。”
  光拍完照还不行,图片要处理,祝宇得回去休息,昨晚夜班,一宿没睡呢,跟田逸飞打完招呼后,赵叙白带人进了电梯:“那咱就试。
  “不过,”他微微笑着,“我建议你谨慎考虑剃头的事,马上降温,冬天了,冷。”
  祝宇腿上的画还在,田逸飞交代过,说回去用湿纸巾擦,擦完了再用沐浴露,洗澡的时候祝宇低头看了眼,还挺喜欢,那会田逸飞问,要不要把照片发他一份,但祝宇摇摇头,说不要了。
  泡沫混着颜料从腿上滑下,水流声簌簌。
  可能像田逸飞这种人,有能力把疤痕变得美丽,加工,创造,赋予更多的颜色,但祝宇觉得就那回事,因为洗干净后会恢复原样。
  他伸手摸了摸,不像蝴蝶,也不是花。
  就是一块丑陋的疤。
  洗完澡出来,跟客厅里的赵叙白打了个照面,对方抱着台笔记本,不知道在查什么,见到祝宇才抬头:“洗完了?”
  “嗯,我睡会儿。”祝宇伸手捋了把头发,捋一半想起来,腕表忘拿了,他那块表用了很多年,早已停产,表带有点宽,磨损得厉害,不仔细看的话,可能会以为是什么装饰品。
  他回到浴室,把表重新戴好。
  出来后,赵叙白把笔记本推过来,露出屏幕:“你看这些图案怎么样?”
  祝宇走过去,挨着人坐下:“这什么啊。”
  “纹身,”赵叙白让开了点,“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风格。”
  祝宇的眼睛微微睁大,凑近屏幕,没说话。
  “想试咱们就试试,”赵叙白说,“要是看了,不喜欢也没关系。”
  屋里就他们俩,可这人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小话,像是生怕被旁人听到,赵叙白嗓音本来就好听,有磁性,这下羽毛似的挠祝宇耳朵,他缩了下脖子:“我纹哪儿啊,找工作,人家都不要有纹身的……”
  赵叙白想都没想:“那就纹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他是医生,自小就品学兼优,在祝宇心中是个体面人,永远衬衫笔挺,目光温和,从这样的人嘴里说出这句话,着实让祝宇有点吃惊。
  纹身本来就代表叛逆,再加上是看不到的地方,那就惹人遐思了。
  但琢磨了两秒,这句话就没那么不对劲儿了,人身上露不出来的地方多了去,是他自己脑子脏,想得歪了。
  “行,”祝宇一拍大腿,“我纹屁股上,谁也看不到,想炫都炫不出去。”
  赵叙白似乎有些意外,稍微挑了下眉。
  要说耍嘴皮子,赵叙白还是比不过祝宇,祝宇脸皮厚,不害臊,往沙发背上一靠:“并且听说屁股肉多,纹着不疼。”
  赵叙白看着他:“听谁说的?”
  祝宇满嘴跑火车:“忘了。”
  “那下次就记着,”赵叙白扬起嘴角,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这人缺德,坑你,纹屁股就要接花腿,疼,面积大,睡觉都得趴着。”
  祝宇怔了下,愣愣地看着他。
  赵叙白说:“但你如果真的想纹,我也不拦着,只要愿意试试,都是好事。”
  “靠,”祝宇张了张嘴,“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怪瘆人的。”
  赵叙白端端正正地坐着,笑得很温柔:“没有,哪儿的话。”
  第4章
  赵叙白之前不这样说话。
  他俩初一认识的,那会儿祝宇刚被带进大城市上学,从村里出来的毛头小孩儿,傻,愣,连英语字母都不会读,九月份开学没几天,学校要举行课本剧大赛,老师安排好任务后,他睁大了眼问:“什么是课本剧啊?”
  老师皱着眉:“要是有问题,先举手,还有,你那什么坐姿!”
  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大都怕老师,旁边的同桌连气都不敢大声喘了,肃静的课堂上,祝宇挺直腰背,坐正了,重新把手高高举起。
  他眼睛很亮:“老师,什么是课本剧?”
  照顾祝宇的是祝立忠一位远房亲戚,叫杨琴,老太太六十多了,退休后还被单位返聘,是位很严谨,也很有能力的妇产科大夫,把祝宇接过来后,平静地告诉他,学校的事她帮不了太多,要靠他自己。
  过了小半年,她才想起来似的问一句,在班里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
  “没有,我们班特别好!”
  这是祝宇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他像被太阳晒蔫的野草,忽然撞见场透雨,立马支棱起来,上课把手举很高,答错了也不害臊,后排不少调皮孩子笑话他,可不过个把月,那帮撇嘴不屑的,都开始围着他打转了。
  他们觉得祝宇厉害,胆子大,什么虫子都不怕。
  赵叙白倒是没在其中。
  少年时期的赵叙白,有点“独”,很安静,祝宇喜欢他,觉得他干净,跟暖洋洋的阳光似的,可能是自己在黑暗里待太久了,身边出现个耀眼的,就忍不住靠近。
  尤其是青春期,男生们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些臭毛病,满脑子的冲动,赵叙白却没有,认识这么多年,祝宇愣是没听他讲过半句脏话,或者唐突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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