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墨仪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用一种看似体谅的语气,堵死了江屿晚所有的退路:“正因你身子欠佳,此行才更需隐于暗处,不必抛头露面,正合你意。朕会为你备好所有必需的珍贵药材,让最好的御医随行。但,保护太子之人,必须是你。”
这番话,看似关怀,实则冷酷到了极点。
见江屿晚依旧沉默,眼中是死灰般的绝望,墨仪的语气终于沉了下来,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江屿晚,”他直呼其名,“朕知道你累了。但太子墨陵,是朕的儿子,也是墨国的未来。朕将他的性命,将墨国的国本,交到你的手上。这份托付,你,不能拒绝。”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这是君命。”
君命。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彻底压垮了江屿晚最后的一丝挣扎。他明白了,他永远都无法为自己而活。他从地狱归来,耗尽一切,不是为了换取自由,而是为了换上一副新的、更沉重的枷锁。他是救国英雄,但他首先是一枚棋子。棋子的命运,从来不由自己决定。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疲惫、痛苦、绝望、不甘——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空洞的、绝对的服从。
他再一次跪下,这一次,动作缓慢而僵硬,仿佛一具被线操控的木偶。
“臣……”
他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咽了口唾沫,那里面,满是血的腥甜。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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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家久等了,之后会尽量稳定更新。三次元太忙,大家见谅
第84章 他没死
这几个字, 轻飘飘的,却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说完, 他便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因为他知道,一旦起身,他可能就再也站不稳了。
江屿晚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的。当他终于踏出宫门,一股夹杂着雪意的深夜冷风猛地灌入他单薄的朝服,激得他一阵战栗。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扶着冰冷的宫墙,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残月。月色清冷如水,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一如他看不到尽头的人生。
他赢了一切, 却又像输得一败涂地。他为家族洗刷了冤屈, 却要背负新的使命远赴敌国;他为国家换来了和平,却要亲眼看着储君去做人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是为了家国大义, 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这份清醒, 这份对所有前因后果、利弊得失的洞悉, 就是他最深的地狱。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京城的某个方向。那里, 或许是他曾经和安笙一起偷溜出府、去看花灯的街角。
安笙……
这个名字像一根最细的针,轻轻一碰, 就扎得他心口最深处血流不止。
他为国为他,却不能告诉他真相,不能去见他,甚至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他的存在,对安笙而言, 是比死亡更残忍的凌迟。这份清醒的爱与愧,他必须独自背负。
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腥甜的液体浸透了丝帕,染红了他的指缝。他靠着墙,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蹲下。在无人的宫墙角落,这个搅动天下风云的男人,终于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蜷缩起身体,任由痛苦将自己吞噬。
一间幽暗的静室,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窗户被木条封死,只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在空气中照出浮动的尘埃。安笙就坐在这片尘光之中,他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衣,头发却有些散乱,那张曾经俊朗明亮的脸上,此刻是一种诡异的、天真与痴傻混合的表情。
他时而对着空气微笑,时而又蹙起眉头,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话。
“师父,你看,今天天气很好。”他指着被封死的窗口,笑得像个孩子,“我们出去放纸鸢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
没有人回答他。他又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委屈和不安。
“师父……你怎么不理我?”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是不是又生气了?阿笙哪里做错了吗?”
他等了很久,依旧是一片死寂。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疯狂的、充满期待的光芒。他摸索着,从床榻的夹缝中,摸出了一枚不知从哪里藏来的、锋利的碎瓷片。
他看着那枚瓷片,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而满足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臂,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旧疤痕。
他毫不犹豫地,用瓷片在空余的皮肤上,轻轻划下了一道新的伤口。鲜血,立刻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顺着他的手腕,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因为这道伤口,脸上露出了近乎极乐的、幸福的表情。他闭上眼睛,仰起头,像是在等待一个拥抱。
“师父……你快来……”他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与依赖,“你闻,是血的味道……你最不喜欢我受伤了,对不对?”
“你快来救我啊……就像以前一样……只要我受伤,你就会出现……”
他活在自己构建的幻觉里。在这个幻觉中,江屿晚从未背叛,南诏从未存在。他的“师父”只是暂时离开,而他唯一能唤回师父的方式,就是伤害自己。每一次流血,都是一次与记忆中那个温柔师父的重逢。这份疯癫,是他逃避残酷现实的唯一方式,也是他用以慰藉自己的、最痛苦的救赎。
冷风中。
江屿晚终于缓缓站起身。
他从怀中取出那张银色的面具,重新覆在脸上,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也遮住了他作为“江屿晚”的过去。
身影一闪,那个白衣的身影没入了更深、更沉的黑暗之中。他将踏上新的征途,走向他的下一个战场,走向他那无法逃避的、作为棋子的宿命。
而在那间幽暗的静室里,安笙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鲜血在他身下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泊。他的脸上,却带着一丝满足而安详的微笑,仿佛已经沉入了最甜美的梦境。
在梦里,他的师父,终于回来了。
两个地狱,永世遥望,不得相拥,不得相见。
墨国京城,长街肃穆。秋风卷着寒意,吹动街边悬挂的素白缟素,也吹散了空气中浓郁的檀香与纸钱灰烬。
今日,是为“已故”的江屿晚举行追封大典的日子。曾经被冠以叛国污名的江家满门得以平反,而那个以一己之力换来边境三年和平的年轻人,则被追封为护国公,谥号“忠烈”。他的污名被彻底洗清,事迹传遍天下,从通敌的罪人,一跃成为万民敬仰的英雄。
百姓自发地走上街头,为这位年轻的英雄送行。他们为他烧纸祭奠,为他立碑追思,孩童们听着说书人讲述江屿晚的传奇,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种庄严而悲怆的氛围里,为英雄的逝去而哀悼,也为他的清白昭雪而告慰。
也正是在这一天,一列不起眼的车队悄然驶出皇城,汇入前往城门的大道。车队戒备森严,却又刻意低调,为首的马车内,坐着墨国太子墨陵,以及他此行的“影子护卫”——早已在世人认知中死去的,江屿晚。
车队行进得平稳而缓慢,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辚辚声。江屿晚闭目养神,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那些关于“江屿晚”的赞誉与哀悼,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戏剧,他早已是局外人。
然而,马车行至朱雀大街时,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人群的惊呼、怒骂与哭喊混杂在一起,刺破了原本庄重的气氛。
“怎么回事?”车内的太子墨陵皱眉问道。
“殿下稍安,属下查看。”江屿晚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伸手,指尖微颤地掀开了轿帘的一角。只一眼,他整个人的气息便凝固了。
视线尽头,骚乱的中心,是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青年。他发疯似的扑向那些正在祭拜“江屿晚”的百姓,一拳一脚地殴打着他们,将人们为江屿晚立起的简陋木碑一脚踹翻,把燃烧的纸钱踩得粉碎。
那少年,正是安笙。
“他还没死!江屿晚还没死!你们为什么要给他做这些死人用的东西?你们这群没良心的东西。”
安笙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绝望的哭腔。他双目赤红,里面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却又空洞得令人心惊。他抓住一个老者的衣领,疯了一样地摇晃:“我师父会回来的!他答应过会回来救我的!你们不许咒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