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他仍看我,夜间那双眼仁尤其漆黑,乍一对视竟很是惊心。我抱了琵琶重新坐下,深呼吸几下,再度拢捻。
  萧玠神色平静,从台下一把空椅子里坐下来。
  云板再响,唱腔再亮,天边白玉盘下,两个小生已跨步登场。
  一个是将军,一个是亲王。一个镜花鉴水月,一个真龙承虚鸾。脚步凌波挪动,如同胎心震动之声。
  萧玠第一次观看这场演奏。
  正如我第一次参与这场演奏。
  我在台上他在台下。
  台上的我也在看台下的他。
  我是个敬业的演奏者,他是个痴迷的看客。
  或者颠倒过来,谁知道呢?
  人生如梦,人生如戏。梦也是戏,戏也是梦。
  都是梦中人,戏中魂罢了。
  演到摔婴一场,台上却没半个包袱充作襁褓。皇帝将军对峙完毕,眼瞪眼鼻观鼻,事急从权,便夺过我刚停下的琵琶佯作要掼。
  他们常做这行当,手上有数,看似竭尽全力,实则落地也就轻飘飘一下。我打算事后讹一盏酒吃,也便罢了,突然听台下叫道:停住!
  众人一齐望去,见萧玠从椅中立起来,脸色微白,呼吸急促。众人心中大惊,纷纷要跪。
  这一跪之前,萧玠已经舒松眉眼,鼓掌笑起来,叫道:好!
  台上纷纷松气,笑着同他见礼。他脾气温和,大伙也胆子也大起来。玉奴笑着在旁揶揄:殿下谬赞,咱们不叫演这传奇,手艺生疏,起首找调全靠七郎的琵琶吊着。要说好,还是七郎的琵琶最好!
  萧玠看我,目光脉脉,道:我一向知道。
  我不敢看他,忙避开目光,讪笑道:哪里哪里,是殿下抬爱。啊,这更深露重,殿下莫不是自己出来的?还是早些起驾,臣等也要散了。
  萧玠闻言一僵。
  他立在月盘下看我,目光藕丝般牵连在我脸上,又凉又黏的,弄的我浑身不自在。他这样看了我一会,突然笑道:沈郎,听闻教坊常结香火兄弟,聘了新妇要引见的。
  此话一出,我一时愣在当地。教坊这群家伙却不吃素,闻讯如饿狼闻肉,纷纷将我围堵起来,大笑逼问:哟,数月不见,沈七郎竟成家有妇了!竟不给咱们下帖吃酒,大伙说,饶不饶他!
  几个男孩子便和道:不饶!原道这就是他要辞去的由头!脱他的靴袜,回去叫他老婆逼问他!
  我忙告饶,女孩子们便叫:若要饶过,还不将新妇带来!姐妹们相怜相爱,汝妇当为吾妇也!
  我忙看萧玠,这罪魁挑起祸端,反倒施施然作壁上观。我只得道:错了,错了,我没有聘妇!我这一穷二白无才无貌,哪有女孩瞧得上我?
  萧玠偏还要问:你没有聘妇?
  我百口莫辩,大声叫道:殿下冤死微臣,这是哪门子的事啊?
  隔着人群,萧玠仰脸看我。他眼睛睁了很长时间,或许有些酸痛,渐渐漾起水光。
  他说:沈七郎七尺男儿,就这么始乱终弃吗?
  我大惊道:臣冤枉!臣入职以来安分守己,从不敢与娘子们独处一室。殿下此言,臣断不敢认!
  萧玠道:不敢同娘子,同儿郎你就敢了。
  臣哪有!见众人大声起哄,我急忙道,臣和众位同僚清清白白,从未有半分逾矩!
  你对我呢?萧玠盯着我,你对我也清清白白,从未逾矩吗?
  第81章
  一瞬间,人声戛然,人群静止,只余冷风缕缕吹拂,我甚至感觉到寒毛一根一根从肌肤上倒竖起来。月亮悬空,照彻人间万千欲望,萧玠立在当中,大无畏地冷冷静静。
  我干笑一声:殿下,臣在薰娘庙是权宜之计。臣要用迷香,只能行此下策。
  萧玠不听我狡辩,直接道:你要用迷香,可以下在水里,放在吃食里,甚至能用帕子捂晕我。但你亲我。
  我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坏掉。
  睽睽众目射出的视线如乱箭纷纷,贯穿萧玠胸口也贯穿我。那月光般透明的血液从他心口洇渍,如同泪痕,淋淋满襟。萧玠用那样倔强又受伤的神情看我,我结舌道:殿下,生死关头,无需这样计较吧。
  萧玠说:那寻常时候,夫妻之礼,你也无需计较吗?
  我忙叫道:臣没有!这个臣真的没有!
  萧玠追问道:同衾同枕,你没有?交颈磨鬓,你没有?躲我躲到今天,你没有吗?
  我疑心萧玠受了什么刺激,竟让他撕下脸皮当众逼问这些事,忙跳下台来,要去拉他。萧玠却退后避过,哑声问:就因为我不是个娘子,我没有贞节可讲,你就能做完这些,冠冕堂皇地讲这种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叫他神色一震,一时结舌。萧玠已恢复平静,抬袖揾了把脸,向前走上一步,冲瞠目惶恐的众乐者道:我有些私事,先和他走了。大伙演的很好,我会请奏陛下重开此曲,后续事宜,等沈郎和各位交接吧。
  说罢,他拽住我手腕,快步走出院门。
  萧玠向来体弱,今夜却不知哪里生出奇大的力气,像从手掌心又钻出一只手来,一径拉着我往园中走去,直到林深处才停下。
  春日已暮,满树梨花半谢,月光下如同飞雪。萧玠坐在石头上慢慢缓气,我看着池中他的倒影,还是抬手替他抚背。
  萧玠脊背微微一震,没有再动,片刻后才开口:这儿是咱们第一回见面的地方。
  我道:只是臣不认得殿下,殿下也不认得臣。
  萧玠笑了笑: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你的琵琶却认得我的琵琶,你却认得我的心。你那天晚上弹了那首曲子,注定这辈子和我做不了陌路人。
  我道:做知音也很好的。
  萧玠看着池中,探手去捞那片水月。他说:做知音是很好,可我不甘心。
  我静静道:万事安能尽如人意。
  萧玠手指一颤,掬起的池水一下子被打碎,碎片哗啦啦从他五指间流下。
  我叹道:殿下,咱们从前说过这事儿。殿下已经给了答案。
  萧玠扭头问我:你想听我现在的答案吗?
  我默了一会,道:殿下,你知道你喜欢过游骑将军,也确定曾对嘉国公世子心有所动,但对臣,你一直犹豫不决。生死关头险象重生,会给你一种错觉,误以为依靠和信赖就是喜欢。但如今一切落定,你会明白,你喜欢的只是危险中的镜花,深潭里的水月。你因为没有抓住他们,才要尽力抓住臣,这才是你的不甘心。
  萧玠没有说话,那只手轻轻一扬,手中水洒作池中圈圈涟漪,又融成一轮光晕模糊的月亮。
  等那水月重圆,萧玠才问:你喜欢我吗?
  我静了一会,道:臣的确喜欢殿下。
  萧玠浑身一哆嗦,我继续道:但殿下天潢贵胄,臣并非良人。
  半晌,萧玠才瓮瓮道:但你亲我。
  他站起来,一瞬不瞬看着我的眼睛。他看似很冷静地问:你亲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脑中一白,愣神间,萧玠已经拽住我领子,踮脚亲上来。
  他舌头撬开我唇缝时我浑身一麻。先前到底是为了他的心病,我不敢太过,萧玠更是瑟缩,只有极其情动时才会有所回应。他仍是那样婴儿吃奶的亲法,亲久了仍浑身打颤渐渐站不稳。我原本还能扶住他,今夜不知怎么,竟也脚底打滑,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跌到地上。
  萧玠叫我抱在身上,仍未离开我的嘴唇,两个人鼻息哧哧交缠间,分不清是谁的心跳也咚咚震着。等萧玠快喘不上气,终于抬起脸,将我的手拉低去摸。那处我和他紧密抵合。
  一瞬间,他眼泪啪嗒落下,道:你说过,喜欢一个人,才会这样的。
  萧玠整张脸泪痕涎痕交错,声音也颤抖:七郎,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是这样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还能咬着牙把他越推越远?
  我怕他摔下去,半搂他在身上,终于道:可臣是个男子。
  萧玠迅速道:我不怕。
  我道:臣会害死你。
  你救了我。没有你我早死了。萧玠定定看着我,要么死在潮州,要么死在果刀底,要么早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是你救了我,你救了我好多次,就算你要害死我
  他想了想,说:那你害死我吧。我只让你害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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