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警察叔叔,你们现在首要任务是查清死者为什么身穿异装吊死在酒店厕所,他和谁一起吃的饭,为什么半道换了衣服,在门口拦住他不让走的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的声音陡然抬高:“而不是在这里八卦一个不相干之人的是是非非。”
  “你给我老实点!”警察一拍桌子,指着林月疏鼻子怒道,“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你也排除不了嫌疑!”
  “你查吧。”林月疏仿佛失了力,轻轻靠着椅背,疲惫地翕了眼,“把我祖宗十八代查一遍,我想知道我妈当年为什么丢下几岁的孩子吊死在家里,爸爸又去了哪里。”
  ……
  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新的一天开始了。
  林月疏走出警局时,天边已然泛起了点点鱼肚白。
  警察似乎也累了,总算放过他,也告诉他,所有人在排除嫌疑之前,警方都会密切盯梢,要他这些日子老实待家里别乱跑。
  林月疏站在濛濛白雾中,十二月初的清晨下了薄薄一层寒霜。
  林月疏翕了翕眼,大脑缓慢地回忆着他的车子停在了哪里。
  “嘀——”
  倏然,黑暗中传来一声鸣笛。
  林月疏失神地看过去,霍屹森的车子停在清晨的天青色中,驾驶室里是挂着大大黑眼圈的江秘书。
  “林老师。”江秘书探出个头,“您回家么,霍代表要我顺便送您。”
  秘书:可恶,月月的靓汤没喝到,却叫警察折腾了一宿。
  “不用了。”林月疏摇摇头。
  这次没演,他真的很累,需要好好休息。
  “上来吧,霍代表还说,您可以去他家里小憩,过条马路就到了。”
  “不用了。”林月疏翕了眼,好累,好烦。
  车里的霍屹森低声对秘书道:
  “他不想去不用强迫,开车。”
  秘书恋恋不舍发动了车子。
  林月疏望着周围阒寂一片,陷入了半黑不亮的天青色中,偌大的街道,只剩他一人的影子被斜斜拉长。
  吧嗒、吧嗒——
  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滴在衣领子上,洇湿一片。
  眼泪落下的瞬间,林月疏的脑袋还是一片混沌。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落泪,或许是想起了那个年轻的孩子在逃跑前欣慰的欢笑模样,以为自己终于逃脱了魔爪,即将迎来灿烂未来。
  也或许是想起十几年前与昨晚酒店厕所里过于相像的画面——
  “哗——”倏然,汽车引擎声在耳边响起。
  刚才离开的宾利不知什么原因又折返回来,车窗打开,这次驾驶室里不见了江秘书,只剩霍屹森隐匿在昏暗中的侧脸。
  “上车。”他颐指气使道。
  林月疏怔怔望着霍屹森,头一次对他发了火:
  “我都说我不去了!你走就是了!管别人的闲事做什么!是你说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你觉得我烦,我觉得你更烦!”
  霍屹森等他发完疯,下车抓着人的手强硬地塞进车里,锁了车门。
  林月疏一个劲儿拍打着车座子,啪啪啪。
  “停车!你这个王八蛋,变态!暴露狂!”
  霍屹森开着车,平静无风:
  “我什么时候暴露狂了。”
  林月疏泄了气,重重倒在后车座,蜷着身子成一团。他揪起衣领子塞进嘴里死死咬着,咬着咬着,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他早就习惯了独自消化情绪,却最怕有人关心,爱和关心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沉重,哪怕表达关心的只是条狗,他也会彻底破防。
  讨厌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短板缺陷,讨厌在他人眼里变成需要安慰的可怜人。
  安静的车内,只能听到林月疏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时不时夹杂一两句骂声:
  “霍屹森,你这个暴露狂。”
  霍屹森对他的侮辱充耳不闻,在他骂累了哭累了时,淡淡道了句:
  “说说吧。”
  语焉不详的三个字,林月疏很清楚他要他说什么。
  那么厉害的人,因为一具尸体失控了。
  林月疏转了个身背对着霍屹森,闭着眼嘟哝“没什么要说的”。
  看不见对方的脸,把今晚所见的一切忘记,清空思路,这样他的短板和缺陷就会彻底消失。
  红灯前,车子停下。
  冬日一抹冷色的阳光穿进车窗,林月疏眯了眯眼,这时,感到一只大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腰。
  缓慢的,温柔的,充满安慰的。
  林月疏缓缓翕了眼,嘴巴里还塞着衣领一角,含糊不清地叫了声:
  “妈妈……”
  ……
  “咔嚓!”、“嘭咚!”
  四岁的林月疏握着只剩指甲盖大小的蜡笔,坐在垃圾堆一样的地板上,呆呆看向门口。
  身着艳丽短裙的女人跌跌撞撞破门而入,咳嗽不停,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她猛地往满地垃圾里一倒,浓重的酒气和垃圾发出的酸腐融合一起。
  女人缓了好半天,随手拿过空易拉罐朝四岁小孩砸过去:
  “你这个……扫把星,过来啊!”
  林月疏放下蜡笔头,小心翼翼踏过遍地垃圾,歪歪扭扭走到化妆台前,踩着小凳子爬上去,拿起卸妆油和面巾。
  他稚嫩的小手发育尚不完全,却能娴熟地抹掉妈妈脸上厚重的粉底。
  妈妈每天都是这样,化着很浓的妆,喝得酩酊大醉地回来。林月疏知道自己不聪明也没有眼力见,惹得妈妈每次都很生气,地上有什么捡什么,全往他身上招呼。
  听隔壁婶婶说,妈妈是陪酒女,林月疏不知道陪酒女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妈妈经常带不同男人回家,然后把他推去隔壁婶婶家,厚着脸皮要婶婶给他饭吃。
  偶尔,婶婶也会握着他青紫交叠的小手,心疼地问他:
  “要不要,婶婶送你去福利院。”
  四岁的林月疏只懂摇头:“不行,妈妈说,爸爸很快就来找我们了。”
  他偶尔会从大嘴巴的邻居那听到,说妈妈是陪酒女,和客人私定终身给他生了孩子,和客人约定好,两个人一起努力攒钱离开这里,做个小本生意,过好日子。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客人真的很努力,努力到这几年间没有露过一面。
  妈妈老了,没有以前漂亮了,找她的客人也越来越少,好心的隔壁婶婶也被女儿接到了大城市里。
  黄昏中,五岁的林月疏从化妆台底下钻出来,捏着一枚干瘪的花生,笑得很开心。
  看,今晚的晚饭有着落了。
  他咬着花生,听着门外传来妈妈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闭嘴!你这猪头三八!”
  而后是陌生人的声音:
  “那个人要是会回来早就回来了,你看你儿子瘦的,这么多年你给他吃过一顿饱饭没,洗把脸清醒清醒,找份正经工作好好生活吧!好心劝你还骂我,活该没人要你!”
  接着,门外传来打斗声,伴随着女人们的叫声。
  妈妈从门外扑进来,带着一脸伤。
  林月疏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踩着小凳子拿过卸妆油和面巾,在妈妈脸上轻轻擦拭。
  妈妈紧紧闭着眼,眼泪顺着眼角簌簌坠落。
  小小的林月疏忙抬起小手,抱着妈妈的脑袋认罪:
  “对不起妈妈,我会轻一点的,你不要哭……”
  妈妈闭着眼,从红唇出挤出尖锐的几个字:
  “你这个……扫把星……”
  门外来了个陌生的叔叔,妈妈亲昵地依偎在他怀里,二人有说有笑进了门。
  看到坐在垃圾堆里的小孩,叔叔不乐意了:“你怎么还有儿子。”
  妈妈赔着笑:“小孩子很乖的,不会打扰我们。”
  叔叔推开她,扭头就走:“小孩儿要是大嘴巴到处乱说,被我老婆知道了怎么办。有孩子还出来接客,真他妈晦气!”
  这一天,林月疏从沙发底下翻出一包潮了的饼干,如获至宝,迫不及待找妈妈邀功。
  他想好了,五片给妈妈吃,剩下一片给自己。他长得小,不用吃很多东西也能活下去。
  结果换来的却是妈妈迎面一耳光,她抢过潮了的饼干往他嘴里塞:
  “吃吃吃,吃死你!都怪你害我没生意,赚不到钱我们一起饿死算了!”
  “对不起妈妈……”小孩儿抽抽搭搭地抹眼泪,“我只吃半片饼干就好了,剩下的都给你。”
  社区义工上门,严厉通知妈妈要送孩子上小学了,全叫妈妈骂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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