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圣上此刻心情不是很好。
  孩子大了，便也不再粘着父亲。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唯愿我儿如此。
  “陛下。”岁末天寒，更深露重，吴中和举着大氅，躬身问候。
  圣上负手而立，头也没回：“不必。”
  吴中和只好将大氅递给其他人。
  他抬眼看了看，偶尔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了天空。
  只见乌云滚滚，电蛇游走，大雨自天而降，带着泥土与树叶的芬芳，噼里啪啦落下。
  闷雷阵阵，雨落如珠。
  打在老树，屋檐上滴答滴答。
  “陛下，天色渐晚，大雨倾盘，殿下久不归家。奴才心底也很是担忧，陛下不如派人去看看太子？小殿下年幼，或许有了新的伙伴，一时间玩的尽兴，怕是忘了，奴才小时候也是如此，这——”
  吴中和躬身立在一旁，讨好地说道。
  淡漠的眼里浮现一丝动容，圣上偏头，斜睨着吴中和：“胆子倒是越来越大。”
  吴中和连忙赔笑，点头哈腰：“奴这算什么？不过是考虑着殿下罢了。”
  “不了，由着他吧。”圣上神色有一丝黯淡，他垂着眸，转身往殿内走。
  强行拘着孩子陪在身边，换来的只有怨恨罢了。
  再如何冷血无情的圣上，在小胖崽身边，只想做个慈父。
  圣上走得很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往常不过几步的路程，他却走出了千山万水之感。
  一步两步，俊美无俦的帝王回了头，可殿外依旧惊雷阵阵。
  没有那道活泼、滚圆的身影。
  帝王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自嘲。
  究竟是渴望什么？
  他这样想着，便加快脚步，飞快地往殿内走。
  “嘶！”
  “天娘！”
  “停了！”
  宫人们惊呼阵阵，连圣上在殿内也顾不上了。
  实在是眼前这一幕太过惊人了。
  “吵什么？”吴中和暗自骂了一句，如今这些妮子有了殿下的偏爱，倒一个个养大了胆子。
  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
  他快步走向殿外，张口就要骂人，可不过一抬眼，眼底便映入了万家灯火。
  “天哪！”
  御前大总管，陛下面前第一红人，见多识广的吴公公张大了嘴巴。
  连手里的玉拂尘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
  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来不及多想，吴中和跑出了小胖崽刚出生那会的速度，连滚带爬地跑到殿内，一边喊一边跑：“陛下，陛下，您快来看啊！”
  声音之尖利，掐了脖子的公鸡都要自愧不如。
  圣上坐在龙椅上，提着朱笔，神色恍惚。
  鲜红的朱砂自笔尖滴落在奏章上，也不知道。
  直到殿外传来动静，圣上立刻站了起来，迫不及待问：“太子当归？”
  吴中和喘着粗气，面上止不住的喜意：“当归当归！陛下您快出去看看吧。”
  圣上抬腿便走，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切，他刻意放缓了脚步。
  可眼中的喜意，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
  像是高高在上的仙人，踏入了这滚滚红尘。
  他大步流星，还没到殿外，便看见了此生最难忘的风景。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万家灯火升至空中，明亮如日出。
  各处的雨声，雷声依旧轰鸣。
  可宣政殿这片天空之下，却是无风无雨。
  只有暖黄的灯火升至空中，映照着一个个不同色彩的灯笼。
  绚烂无比。
  一个个灯笼无风自动，渐渐汇聚成一句话：“胖崽爱父皇。”
  圣上此时见不到别人的神情。
  他看不见这奇景引得宫中人皆抬头望天，羡慕不已。
  眼眶渐渐湿润，圣上心里五味杂陈。
  他既欣喜于孩子对自己的挂念，又心疼这场戏码会消耗他多少寿命。
  他想制止孩子不要浪费，可看着空中那由灯笼汇聚而成的胖崽爱父皇。
  却是目眩神迷。
  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圣上无端想起了小胖崽曾出售的留影珠，若是他有便好了。
  这样美好的一瞬间，即使是无情的帝王，也不愿意就此消散。
  “快看！灯笼上有字。”
  一道道惊呼声传来，圣上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接住那四散飘零的纸条。
  “草民许林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臣谢如意恭祝陛下永远年轻！”
  “草民刘三全恭祝陛下吉祥如意。”
  “臣裴杭清恭祝陛下顺遂无虞，太子江山永固。”
  每一张，每一条，都是由不同人书写。
  瞧那飞扬的纸张，不下数万张，若是亲手由别人书写。
  那要耗费多少精力？
  圣上回想起孩子眼底的青黑，目中酸涩不已。
  竟是为了我吗？
  “啊！”纸张停留了一会，便化作一道道流光，重新飞回天际之上。
  流光缓缓汇聚。
  暗沉的天空又称呈现出道道光影。
  有小胖崽牙牙学语时，明熙帝站在别处，拿着布老虎逗他的时候。
  有圣上负手而立，而龙凤柱后，有一个幼小的身影歪着脑袋看他。
  光影在动，无数人望向天空，似乎从这些光影里。
  看到了一位爱子如命的父亲。
  他也曾为孩子殚精竭虑，他也为那一父皇开怀不已。
  孩子生病他衣不解带，孩子哭泣他忧心不已。
  这竟是陛下吗？
  光幕缓缓消失，千言万语，渐渐汇聚成一句话：“我祝父父生辰快乐，我希望你很开心，像我一样。我不知道你烦什么，总是皱着眉……鱼儿爱你，很爱很爱。”
  言辞恳切，句句深情。
  从这稚嫩的言语之上，都能感受到一个孩子对父亲深深的眷恋。
  “呜呜。”竟有哭声传来。一声哭啼，便有更多的哭啼。
  可圣上却一直望着天空，久久不回神。
  “小渊！”好调皮的宝宝。
  明熙帝回头，就见胖球儿端着一个大碗，乐呵呵地瞧着他。
  “小渊，生辰快乐，你喜不喜欢……”小话唠喋喋不休。
  圣上怔怔地望着他。
  “下次鱼儿会更棒的……小渊，你哭了……”声音戛然而止。
  第315章 延寿丹
  谁能共情此时难言的喜悦？
  为爱付出的时候，谁又会真正想过回报？
  圣上从不去想。
  孤身一人之时，他所作所为，是为责任，是为利益。
  身有软肋之后，圣上便什么都想着他。
  明熙从未想过小胖崽如何回报他，圣上觉得自己的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可偏偏有人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
  还记得小傻子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就四处去摘花弄草。
  举着嫩生生的藕臂，一脚深一脚浅跑到他面前。
  “个父父，这个，那个。”他边说边掏。
  花都恹恹，草也成汁。
  圣上还清楚地记得，他脸上那极为困惑的表情。
  那时候的小傻子还不知道，花花草草放在兜里太久，会干瘪。
  他只是撅着嘴，瞪着眼，把花一丢。
  蹬着腿要将圣上扯去御花园，奶呼呼地喊：“发发，发发。”
  搞得旁人是哭笑不得。
  有这么个蜜糖罐子在身边，圣上是无论如何也冷不起来。
  圣上从前认为，他为这天下之主，稀世珍宝，他为太子取之。
  灵丹妙药，他为太子寻之。
  可猜得多了，见得多了，他便只有愧疚与惶恐。
  人有贪欲，圣上前半生毫无牵挂，后半生却起了长生欲望。
  他想活得更久一点，为他的孩子踏平一切。
  好叫他走得更远，更稳。
  裕儿是有大来历的。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三千大世界，无尽小世界。
  大昭，不过这芸芸小界。
  他受尽苦楚，方才成了他的孩子。
  或许是他求来的。
  裕儿活得那般艰难，圣上便全力以赴，为他收集更多的寿命。
  哪怕叫他以命换命，圣上也是甘愿的。
  可今日之事，却将他种种念想都抛之脑后。
  泪一滴一滴落下。
  在下颌齐聚。
  谪仙一般的圣上，此次并未避着人。
  天子垂泪。
  看的人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直到端着大碗的小太子那一声：“小渊，你哭了……”
  才令这宣政宫殿所有人仓皇低头。
  圣上没有回答小胖崽，他只是一直看着他的孩子。
  然后眼眶发红。
  胖宝宝把端着的碗往大伴怀里一塞，拍了拍手就焦急跑到圣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