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不过还没等他从外面将眼前这扇门重新关上,一个人就迈着微慢的脚步朝这边而来。
“宁王和钟大人在里面吗。”谢淮看似在问话,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里面的钟昭和谢停听到这话也停止了交流,下一刻对方便屏退下人自己走了进来。
钟昭正常起身见礼,被谢淮轻拍肩膀示意坐回去,谢停歪在原位没有动,仰起脸略带讥讽地道:“把他们都哄走了?”
“……”钟昭不欲掺和这对兄弟的争端,谢停轴起来也不是他能劝动的,遂微侧过头权当自己没听见。
谢淮被弟弟当着别人的面呛了一句,面上不太好看,但还是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有些无奈地道:“你先前说的话太难听,离开以后蔡大人也没缓过来,再留下去真得叫太医,索性本王就让他们都回去了,这怎么能叫哄?”
话罢,他又看向钟昭道:“钟大人刚从父皇那里出来便冒雨赶来,想必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现在这里没外人,但说无妨。”
钟昭的官职在一众能进端王府的臣子中算低的,但他实打实每天都能接触皇帝,言语自有分量,谢淮一见他湿着衣服出现在门口,心中警钟便已经敲响,打发走谢停后就遣散其他朝臣来到了这里。
钟昭知道刚刚谢淮对谢停说的话没什么可信度,真实原因肯定是他想从自己这里得知皇帝说了什么,只是为了让谢停闭嘴才会那样讲,并不意外地点头回答道:“陛下召下官去拟处置曲青阳的旨,起初并无异常,但是后来……”
面对谢英表露出来的颓势,谢淮尚有几分理智,也能够听进去蔡御史等人的劝告,但谢停显然心痒难耐,已经等不及了。
钟昭忌惮他手上的死士,更担心这位兴致一上来,在朝上说什么不该说的,索性掐头去尾,将皇帝那句不想废太子复述了出来。
孔世镜和邢琮这两件事,看似是他们自己德行不端,实则都是冲着谢英去的,皇帝说这样的话,对他们而言就是明晃晃的敲打。
钟昭话落后,谢淮苦笑道:“父皇还是一如既往地偏心。”
“区区罪臣之女生的儿子,在宫里沉寂二十多年,不过是伺候了一段时间汤药,怎么就能让父皇喜欢到这种程度?”比起自己兄长,谢停的脸色无疑更加难看了几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就不信了,若是再出一件类似的事情,父皇还能这么保他吗?”
随着谢停这声咬牙切齿的反问出口,天边忽然响起一道惊雷,轰一声砸进了屋内三个人的心底。
钟昭前世认他做了十年东家,深知对方是什么脾性,一听这话就感觉不妙,语调发沉地劝诫道:“陛下的态度如此明朗,违拗一定不会有好结果,殿下三思。”
“钟大人说得对。”谢淮也微微颔首,从刚刚的编目中解脱出来,苦中作乐地道,“邢夫人提供的证据很充足,邢琮或许能逃得一命,但官肯定做不了,如此也算是够了,我们这一局大获全胜。”
他转头看着依旧紧蹙眉头、满脸都是不甘的谢停,叹了口气道:“放在一年以前,这样的事情也是根本想像不到的,慢慢来吧。”
——
江望渡已经在东宫书房跪了两个时辰,全程没有张口说话,天边那道雷响起的时候,宋欢被吓得一哆嗦,手上稍微失了些轻重。
原本闭目养神的谢英轻嘶一声,睁开双眼,握了握低头告罪的宋欢的手,表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继而抬眼看向了地上的人。
“江大人反省了这么久,”江望渡眼中带着倦色,一看就是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才会有的神态,谢英看了几眼,蓦地有些语塞,但想起自己召钟昭问话时听来的那些话,又觉得此人面目可憎,语气强硬了些许,粗声粗气地问,“可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讲吗?”
江望渡缓缓抬起头,良久,他轻声道:“卑职无话可说。”
“放肆!”谢英看着对方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总觉得那抹笑的背后藏着很多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怀念、轻蔑、也像夹杂着淡淡的惋惜和失望,复杂到难以辨清。
这样的目光让他暴怒异常,也让他心里愈发没底,甚至隐隐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慌张。
疾言厉色地骂出那两个字后,江望渡没如往常一样叩头认罪,而是依然安安静静地抬头看着他。
谢英被这样的眼神看得下意识躲开视线,但转念又觉得落了下风,张口斥道:“搞砸一切的人难道不是你?若不是你在本宫面前发誓,说能让钟昭为我所用,孔尚书何至于让宁王的人抓个正着,被当廷参奏,现在全家性命不保?”
“那是他该死。”孔玉璇已经搬出东宫,屋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就只有宋欢,江望渡脸上仅有的笑容也消失不见,语气也跟着变得重了一些,“殿下可知私掘金矿是多大的罪,西南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时,孔世镜在做什么?”
他紧紧地盯着谢英的面容,自问自答道:“他为了一己私欲隐瞒不报,还在几年之后,胆大包天到趁着殿下大婚的时候,派下属去西南冶炼金条,充入东宫私库。殿下可知您是大梁的太子,那些死在西南的人也是您的子民。”
就连钟昭,就连钟昭这么个端王派系的人,在身陷诏狱的时候,还知道通过他走谢英的路子,把被窦颜伯所害的齐炳坤保下来。
话到此处,江望渡停顿许久,随后才道:“就算没有钟昭,也没有端王、宁王,卑职若事先知道此事,也绝对不会帮他隐瞒。”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谢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桌上抄起一个什么东西掷向江望渡,“孔尚书没贪朝廷的一分钱,在出这件事情之前,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谁不说他事事亲力亲为,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
坐在上面的人在情急之下,没留意自己扔下来的是什么,但江望渡却将那方沉重的砚台看得很清楚。他闭了闭眼睛没有躲,砚台擦着他的眉骨向后砸去,顷刻间就豁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宋欢捂着嘴巴惊呼一声,连忙去拽谢英的胳膊:“殿下,流血了,您快看江大人他……”
谢英同样吃了一惊,袖中的手攥成拳头,面色却黑得像是能滴出墨来,一把将宋欢推了个趔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变成现在这样是他活该,滚出去。”
“可是江大人……”宋欢猝不及防,被这一下推得眼中顿时涌出了泪水,但是站稳之后犹不死心,往前走了几步还想再劝。
“才人安心。”书房内谢英大口喘粗气的声音极其明显,任谁都能看出他亦没有平静到哪里去。江望渡看着宋欢的背影,摇了摇头道:“卑职没事,皮肉之伤而已。”
宋欢不为所动,回头看了一眼他头上的血,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对谢英道:“妾去让哥哥请张太医。”
说完,她甚至没等对方应允,提起裙子就转身跑了出去。
伴随着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在书房中响起,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谢英捯了一口气,正欲再发作,江望渡却一手撑地,径自从地上站了起来。
谢英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些许,因为实在太过错愕,一时间都没顾上愤怒:“你……”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江望渡没有去管眉骨上的伤,任由上面的血顺着脸颊一路流到下巴上,声音带着一股自嘲之意。
他垂下眼,有那么一刹那感觉自己面前闪过了很多幅景象,有七岁时伤痕累累躺在崖底,绝望地想着自己大概是活不下去了,但最后被谢英亲自带人救回去时的感激;也有谢英突然受封太子,激动又惶恐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轻舟,我不知道要怎么做这个太子,更不了解未来的岳丈是怎样的人,孔家的大小姐会喜欢我吗?”
但那些画面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永元三十二年的某个夜晚,谢英坐在太师椅里,面前是被绑住手脚的一家三口,他跪在地上拼命磕头,说自己有办法让那妇人闭上嘴,也有办法让她的丈夫和女儿闭嘴,可依然不能阻止项远山和项青峰走上前去,将火油浇到他们身上。
谢英把玩着一个火折子,似笑又似叹地道:“你说你已经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推下了山崖,但谁都找不到他的尸首;你说不用灭口也可以让此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但他娘瘫在病榻上几年起不来身,宁可爬着都要去顺天府报儿子失踪……轻舟,你让我怎么信你?”
时移世易,前世的不幸在今生已经有所弥补,但是那一场火最终还是放了出去,没放在钟家小院,而是放在了人更多的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