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烧成火,连成片。
最后那一片心田本被火烧得荒芜,那些荒诞的思绪如种子落泥土,长出了片青青翠翠的新芽。
春雨贵如油,催绿萌青。
经纤纤细细雨丝浇注,嫩芽随即开始疯狂抽条,长出新叶,催动着花开。
他想:这雨就再下大些,再下久一些吧。
大到可以掩盖一切,大到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不必掩藏那,随着潮雨而悄然滋生的隐秘思绪。
他想要再看一看薛婵,于是轻轻抬眼。她只是在认真作画,一切事物都并不能影响她。
无风无雨无尘世,天地之间,空辽茫茫,一人一画矣。
江策不知疲倦地看着她。
他只不过晃了下神,却薛婵发间那只的薄玉蝴蝶,竟然在那如云的发上开始轻轻振动翅膀。
明明两人在馆内江策,中间甚至还隔了一架屏风,可是江策却清晰地看见了蝴蝶的翅膀在灯盏下流光溢彩,翩然欲飞。
蝴蝶飞了起来。
它灵巧轻盈,绕着薛婵翩翩而飞,可是薛婵并未发现。
江策惊异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愣愣地看着蝴蝶吻了吻那发鬓间的太平花。
它飞过山水画屏,向着他而来。
蝴蝶绕着他,先是停留在了瓷瓶里插着的花蕊上与江策相对。
它又飞了起来,振着翅膀绕在江策身边。
他几乎不敢动,只是轻轻抬起手,蝴蝶便又停在了他的手指上。
江策喉头滚动,想要伸出手去触摸蝴蝶。可是还未碰到,蝴蝶就忽然飞了起来。它飞到江策的胸膛前,停留了片刻便化作光一般融了进去。
他已是惊讶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低下头去看心口处。
他竟然、竟然、竟然看见自己的胸膛透明一片。
蝴蝶在他心头发现了小小一片春天,于是停留飞舞。
他不知道是何时长出来的,等到看的时候,只看见了延绵不尽的草,摇曳生姿的芳菲。
“叮”
随着一声清脆,那只薄玉蝴蝶化作点点光亮落下去、暗下去。
江策的心猛地一跳,骤然惊醒,他不知何时靠着小窗睡着了。
他摸上自己的胸口,哪还有蝴蝶,哪还有花草,只有沉稳有力的心跳。
江策喘了几口气,待到心绪平复之后才有抬起头来。
可是屏风后并没有薛婵,只有馆内的宫侍在各自忙碌,书案旁也只有云生和雪青尚在整理画卷。
江策立刻起身,不动声色的在馆内走动。
“怎么不见她?”
正在添香的宫侍抬头,江策站在她身边,询问声轻轻。
她伸出手指了指西侧的存放书画的层层木架。
江策脚步轻轻,往那架后走去。他一架架寻,最终停了下来。
薛婵在墙尾处,微侧着身背靠后墙而坐,膝上还摊着书。许是看得认真,就连他走来都尚未发觉,仍旧微低着头。
见她一动不动,江策抬脚走了过去。怕惊扰她,又将脚步放得更轻了。
待江策走近,走到她身前才发现她不是看得入迷,而是睡着了。
他弯下腰去看薛婵,此时她身体微抖,长眉紧缩,轻轻地抽噎。
她在哭。
是因为什么呢?
是思念亲人?还是做了噩梦?梦里会有他吗?
她哭得哽咽,长睫像蝴蝶的翅膀般颤抖,泪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落,纸页斑斑。江策下意识伸手,泪珠就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心头一颤,只觉得那泪水像火星子一般烫得很,在心头上烫穿了个洞。
可是他却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曲起手指,带着微颤,用指背轻轻擦掉了她的泪。
薛婵睁开眼,两人就那样,四目相对。
她因着初醒眼眶里净是涟涟泪水,迷茫又悲伤,一抬头看他,那泪水似大雨下的湖泊。
斜风骤雨卷碧波,春柳根根折。
江策的心蓦地一抽,只觉有了几丝如蚁噬血肉的疼。
“你、你怎么……”他只能一边故作高傲一边磕磕绊绊地开口,“在哭啊?”
薛婵猛地从梦里回神,她立刻低下头去深深呼吸,缓了缓心神,用袖子擦去自己的泪水。
她反问道:“怎么?我不能哭吗?”
江策一时咽声,他咳了咳,站直身抱臂道:“方才说的那番话,一时还让我以为你是玉人石心,不会有眼泪呢。”
“不过也是”他想了想,语气狭促,“姑娘家总是多思多愁泪的。”
薛婵问道:“难道二公子就没有伤心流泪的时候?”
江策轻抬下巴,斩钉截铁道:“自然,大丈夫怎能轻易落泪。”
她会心一笑,也不知去岁,是谁坐在积香寺的问佛石上哭鼻子呢。
可是薛婵不欲戳穿他,反正说了江策这个人肯定不会承认,保不齐还要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跳脚呢。
薛婵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虽笑着却神色认真。
“世人皆啼哭降世,我亦如此,哭笑本是上天所赐的的权利,高兴了就笑,难过就哭,凭什么我不能哭?凭什么女儿家的眼泪就代表着愁思?二公子与我又有什么差别?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你为男,我为女,故而你的眼泪珍贵,我的眼泪就因多而要被看轻?”
“是人,就会哭会笑,凭什么女子落泪要被认为羞耻,凭什么男子落泪要为不耻?”
江策被她连连反问地哑口无言,被她攻城略地,城池尽失。
可是随即他又听见她道:“再说了,眼泪又不是什么代表着软弱无能的事情。”
眼泪,并不代表软弱。
江策皱眉,疑惑了起来。
可是,父亲不是这样说的。
小时候他养了一只漂亮极了的小雀儿,人人见了都喜欢。
可是有一天,那只小雀儿死了,他抽抽噎噎地拿着小耙子刨坑,将小雀儿放进装满了花和稻黍果子的盒子里,不舍地将它埋起来。
当时他伤心的要命,连饭都吃不下。一想起那只雀儿是他一点点孵出来,养大的,养得漂亮又可爱,会在他的手里蹦蹦跳跳,他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
可是父亲说:“大丈夫当有匹夫之勇,怎可哭哭啼啼做小儿女之态!”
后来,他再也没有养过雀了。
也是那一年,他的父亲征战西戎,与西戎大将耶律雄战于百丈崖。
父亲虽斩杀耶律雄,却也在激战中因受暗箭穿心而死,跌落百丈崖下。
百丈崖奇险难入,不见活物,跌崖入谷未有还者。他的父亲也同那些误入百丈崖下的生灵一般,不见尸骨,在百丈崖下的某个地方静静地躺着,至今未归。
那时他很小,父亲出征才满三岁,死时五岁。
他的父亲,十六岁随父披甲上阵斩敌军三将领与于马下。
十七岁,凭着一柄冷光如大漠银月的雁翎刀,三月内大破天南国,逼得天南退于常平山外数十年不敢进犯。
少年英才,光耀夺目。
从小他就在想,他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他要护山河,定太平,要报仇雪恨,迎父亲英魂回朝溪城安息。
父亲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他都照做。
他不记得的,不了解的,总有人见过知道。
陛下、世人口中的父亲是什么样,他就长成什么样。
可是......
薛婵同他说:眼泪,并不代表着软弱。
这和父亲说的并不一样。
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雨停了。”
江策抽神,薛婵推开了旁边的一扇小窗。窗外下了一整个午后的雨已经很小,连峰都是绵绵软软的。唯留几根细细的雨丝被风吹得轻盈。
此时天气晴朗,天边有抹淡淡斜阳。原本弥漫在馆内的潮湿阴郁之气,也都一散而尽。
薛婵笑道:“雨停了,该走了。”
这雨怎么就停了呢?
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让人毫无准备。
江策跟在薛婵身后,略怅然出了芳春馆。
两人一前一后下石阶,就要分别。江策一咬牙,干脆飞快辞别跑开。
“二公子”
薛婵一唤,他又霎时停下脚步,站在馆墙的那丛太平花底下。
“怎么了?”
她缓缓走近,抬起头看他,神情温和:“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江策道:“你问吧。”
薛婵:“方才,你为什么要替我擦眼泪?”
江策干巴巴道:“我这个人一向心善,见不得姑娘家的眼泪。”
薛婵又问:“那就是说,换做别人,换做任何一个人。二公子也会如此亲手拭泪?”
“当然不是了!”他立刻反驳,可望着薛婵那双眼睛,他又飘忽不定,“毕竟……你我身负婚约,自然与他人不同。”
薛婵微微僵凝,只点了点头,连声音听起来都还是略带笑意的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