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薛峤娘在这荒草衰年之中胡乱走着,跑着,待到猛然回头。
那来处只余黄土两陇,冷碑一座,生得棘草三蓬,松柏两棵。
薛峤娘崩溃伏地,嚎啕大哭,那哭声就像当初降临这世间一样茫然而害怕。
她好像从来没有过那样多的泪,多到小小的身躯再也无法承载这滔天的悔恨自责。
她栽倒下去,蜷缩在冷碑下,黄土上。
柔软的黄土包裹着她,好像同那初始为小小一团血肉时,蜷缩在那腹腔时一样。泪如涓涓流水般涌出,淌下去,同岐黄的土混在一起。
恍惚间,好像她还是她的骨血,未曾分离。
就这样吧,就这样待下去吧。
就将这一身血肉归还,让她们的血淌在一处,让她们的肉化做一处。等她的身体也开始腐朽,一点一点和泥土融合。
她又成为她的骨血,再不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
雨横风狂,昏天近日暮,从天而降的大雨将土垄冲得坍塌。
薛峤娘扑上去用手捧起黄土,重新盖好。只是那雨大得看不清了,及膝的水慢慢涨起来,汇成了一条大江。这水淹没了她们,断开她紧握母亲的手。
她奋力去抓,可是母亲的碑被水流托载起来,飘向她再也追不到的远方。
“带我一起走!”
她哭着喊着追上去,想要再次抓住母亲的手,却只能在长河里浮沉,随水而流。
那些水波翻涌起来,像一块块碎裂镜片。里头承着那些长久弥记的,模糊远去的,早已遗忘的……
她抓住了一片水波。
那是六岁的时候,就因差了那么一点点,输了蹴鞠赛。彼时年幼,烦恼也年幼,因这样一件事哭了好几天。
连过生辰的时候都在哭。
程铮抹着她的眼泪,一点点哄她:“吾家乖宝怎么生辰都不高兴?今可是做了很多你喜欢吃的呢。连你阿霜姐姐他们都请来了,等着陪你玩儿呀?”
她抬起脸,泣不成声:“可是我真的喜欢那那个彩头......”
“娘喜欢。”她说着说着扑到他怀里哭,程铮听着缘由不禁笑了笑。
“你爹已经给娘买了。”
“真的?”
“真的,不信你去瞧瞧?”
她立即迈着腿往书房去看,果然看见了一套湖笔。
薛承淮端着长寿面出来,笑道:“这回能高高兴兴过生辰了吧?”
她点点头。
薛承淮细细给她擦泪:“眼泪可不要混着长寿面一起吃呀。”
她还记得,那时他问她:“咱们家峤娘今年五岁了,再过几年就要长大了,长大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认真想了想,坐在父亲肩膀上,搂着他的脖子,指向正在踢蹴鞠的母亲。
“我要成为像娘那样的人!踢得一手好蹴鞠,在蹴鞠赛上,把他们赢得落花流水!”
程铮笑道:“峤娘好志气!明年定赢下蹴鞠赛!”
明年……
薛峤娘拼命去抓,死命去攥,水波从她手心缓缓滑过。一片一片,又一片地,在那眼可见,不可触的地方晃动着。
那无穷无尽的泪水流出来,致使潮水汹涌澎湃。
她开始一点点窒息,逐渐没了力气。洪流之中所能抓住的,只有那支被折断的笔。
薛峤娘将断笔握在心口,闭上眼,任由血泪裹着她往下坠。
她想……
就这样沉下去,待到生命的尽头,她也会回去,她也会再见到母亲,她会和她一起回到那万灵众生归处。
有人却骤然扯住了她的衣角,将她往上拽。
薛峤娘睁开眼,看见了个十七八岁同她面容相似的人。
她问:“你是谁?”
她答:“是薛峤娘,是薛婵,是你,是我。”
那只手拼命将她往上拽,可是薛峤娘看见那些承载着欢乐的碎片从眼前滑过,逐渐远去。
“不、不、我不要醒,也不要走向将来。前路太难走了,我累了,我害怕。”
她猛然拂开那只拽着她的手,想要抱着这只断笔去找她的的母亲。
她要回去。
她要回家去。
水波托着她起起伏伏,飘向她想要去的远方。
可是薛峤娘却又觉得,人间尚有留恋。心腔里有着尚且琢磨不透的,深切长久的东西在。
她有些懵懵懂懂,想着那样的感觉是什么?
当断笔的缺口刺痛了她的手心,当她仍旧舍不得丢掉这只已经折断无用的笔,她有些许明白。
那叫做不甘心。
她看见了一抹莹莹的亮,心腔里忽地生出一股子气来。于是伸出手去,想要拼命抓住那亮光。
“她醒了!醒了!”
她魇了许久,终于醒来。
众人见薛婵眼一睁,忽地坐起来去抓那灯盏下的锦绣带,纷纷大喜。
门被推开,有人脚步匆匆进来。
初桃抬起头,见面色苍白骇人的江策闯进来。他扶着摇摇晃晃,扶着屏风才站稳。
等晃到床榻附近,才看清楚他包扎好的伤口都崩开来,鲜血早已浸湿的他的衣袍,就那样滴滴答答流了一地的血。
他紧扣着屏风,见到薛婵醒了,有了些余幸。
云生抹了抹眼泪,喜笑着扶着薛婵。
江策微微挪动步子,颤颤向着薛婵伸出手。
“薛婵......”
薛婵茫然抬起脸,虚弱的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已成小半个血人的江策。
“噗——”
众人还未来得及喜上眉梢,只见一片血从她口中喷洒出来,洒在那灯身上,洒在素绢绘着的幽幽萱草上。同时也溅在了江策伸出的手,笑着的脸上。
“啊!”
云生尖叫了一声,搂着薛婵痛哭。
郑少愈一路追到这薛婵这里,才进门就撞上薛婵吐血,众人哭喊慌乱起来。
“薛婵......”
“泊舟!”
薛婵像片轻飘飘的绢纱般落在了云生怀里,苍白无息。
江策大受刺激,一头栽了下去,栽进那一地血泊中。
第69章
因着薛婵、江策二人的事情,屋内一时乱起来。
带着太医才回来的裕琅听着屋内的哭声,立刻大步进内。
她一进门就看见晕厥过去的二人,立刻让人把江策挪到隔间里去。
“都各自散去!”
把该留的人留下,该遣的人遣走。
裕琅让两位太医分别给他们诊治,自己则待在薛婵身侧,向文医正道:“您快给她看看吧。”
在她身侧的文医正颔首,放下医箱,坐在在床沿替薛婵诊脉。
待看诊之后,她才又细细问云生几人:“方才,薛姑娘可是吐血了?”
“是呀!”云生猛地点点头:“我家姑娘她......”
文医正微微一笑,起身向裕琅回话:“薛姑娘已无性命之忧了,殿下大可放心。”
众人也就大大松了口气,裕琅又追问:“可是她吐血......”
文医正依旧和谨:“正是如此,所以现在已然熬了过去。待微臣开方抓药,让其静心修养一段时日即可。”
“那就好。”裕琅悬着的心落了一大半,立刻着人给薛贵妃传信,“那她这段时日,就有劳医正照顾了。”
文医正温温笑着,抬手一礼:“本是下官之职,殿下言重了。”
云生坐在床边,抬起一张满是泪水的脸问文医正:“可是我家姑娘如今高热不退,人都清醒不了,真的没事吗?”
文医正蹲下身,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
“别担心,我会留在这里照顾她,直至痊愈的。今夜她高热不退,只要让她退了烧就好。别担心了。”
薛婵这边确定暂时平安后,裕琅又迅速到江策那边。
她站在外头,郑少愈和太医出来见她回话。
“如何了?”
太医叹了口气:“不瞒殿下,江大人伤得太重,难说......”
郑少愈倚在门边,用衣袖抹了把鼻涕眼泪:“伤太多了,尤其是背上的伤,几乎见骨了......呜......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呢?”
“你能不能别哭了?”裕琅有些不大耐烦,忍不住呵斥了他一句,一回头又见郑少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唉......”
裕琅咽回要骂他的话:“行了,你与其有空在这儿哭,还不如进去照顾他。”
郑少愈又抹了把泪,揖礼后进门。
裕琅浅浅吐出一口气,抬手揉着隐隐作痛的额。
青峦上前扶住她,忧声道:“殿下来去奔波,还是先舆洗换身衣裳,休息休息吧,这儿有我们呢。”
“离行宫这么近,居然会一座如此脏乱的道观,还深藏这般能伤到江泊舟的人。事情没这么简单......”裕琅站直身,吩咐道:“让府兵继续去查,就算是尸体也要带回来。另外,去请武安侯来青荫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