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映入眼帘的竟是瑞安公主泪流满面的脸,顿时齐齐怔住了。
  瑞安公主此刻正立在隔扇门外,不知听了多久。她穿着一身月白色道袍,头戴玉冠,额角的鬓发微微濡湿,贴在脸颊上,圆圆的杏眼中满是晶莹的泪珠,连成珠串顺着脸颊滑落,我见犹怜。
  赵嘉容心下一酸,狠狠甩了个眼刀给一旁战战兢兢不敢上前的陈宝德,转而又伸手想将妹妹拥入怀中,却见她竟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皇姐……”瑞安公主泪眼朦胧地摇了摇头,“谢将军说得对,皇姐护得了我一时,又如何能护我一世?因和亲一事,皇姐在朝堂上为我出言,就害得皇姐再不能上朝听政,引得如此之多的阴险小人落井下石。于此,我已是罪责难免。如今和亲圣旨当前,我若是抗旨不尊,让皇姐为我出生入死,那我便是罪加一等。”
  赵嘉容伸手想擦去妹妹不断涌出的泪水,柔声道:“胡说什么?何来罪责?你别管朝中的腌臜事,你只要好好地留在京都,到时皇姐再为你择一良婿,安心在京都过日子便好。皇姐我也会好得很,我还要亲手送你出嫁,给你添置嫁妆,为你在夫家撑腰。你忘了小时候说,要一辈子和皇姐在一起吗?”
  “那皇姐可忘了你的志向?你出宫建府与我分别的那一日,你说你要争一口气,让天下人皆瞧一瞧生为女郎不比儿郎差,你要顶天立地地站在含元殿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瑞安公主不住地摇头,不肯接过她递来的帕子,声音嘶哑:“皇姐你忘了吗?”
  “我说了我会无事,父皇他不会置我于死地!”赵嘉容低喝。
  “这些年皆是皇姐护着我,也该我成全皇姐一回。皇姐你就让我接旨吧。既已与父皇相逼对峙,现下皇姐退一步,借此兴许还能在父皇手中赢一步棋。”
  赵嘉容瞠目:“接旨?你知道和亲意味着什么吗?那蛮夷之地苦寒不提,和亲公主此去便再无家国,你在吐蕃举步维艰,大梁也不会再顾念你,日日夜夜提心吊胆,连死都不敢死!一辈子皆是政治利益的殉葬品,那群废物男人们推出去挡灾的牺牲品!”
  “有皇姐在大梁护着我不是吗?待有朝一日皇姐灭了吐蕃,我便能回大梁了。”瑞安公主轻轻笑了起来,抬手擦去了脸颊的泪水,“皇姐,罢手吧,现在退一步还来得及。”
  赵嘉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已经迟了,我下了死令,若非父皇收回圣旨,举子们绝不会起身退却。”
  她说着,忽然瞪大了眼,脸色一白,惊呼:“你作甚?”
  瑞安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抵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锋利的簪尖霎时便在肌肤上划出了一道红痕。
  她目光坚定,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的皇姐,轻声道:“若牺牲皇姐换我安稳度日,我此生必会活在无尽的痛苦与罪孽之中,生不如死。”
  “来得及的,我知道皇姐总会留有退路的对吧?”
  赵嘉容浑身轻颤,双眼猩红,僵持了半晌,仰头不再看她,冷声道:“你去!我再不管你了,就当没你这个妹妹。”
  言罢,她转身拂袖而去,移步入室,“砰”一声关上了隔扇门。
  留下屋外几人面面相觑。
  屋内再未传出任何动静,瑞安公主稳住踉跄的身形,颤着手放下了手中的簪子,想推门入内,犹豫半晌又作罢。
  她目光转而投向一旁仅着一身单衣、形容狼狈,脸色却肃穆非常的谢青崖,扯了扯他的袖子,如拽住救命稻草:“谢将军,你再去劝一劝皇姐,皇姐最偏疼你,最听你的话。”
  谢青崖一窒。他这才刚被赶出来,还能再怎么劝?
  他不知如何面对瑞安公主,又不敢用力扯回袖摆,眸光倏地刺向旁侧隔岸观火的陈宝德。单单是听到公主和他争执之言,瑞安公主决计不会知道如此之多的细节,定是陈宝德在其耳旁扇了风。
  陈宝德伺候公主多年,一心一意只为公主,私心鼓动瑞安公主劝阻赵嘉容,无可厚非。
  人人皆有私心。谢青崖察觉不对急忙赶至京郊,生怕公主冲动行事,又何尝不是私心。
  可这对在皇宫里相依为命长大的异母姐妹,大事当前,却齐齐将对方视作私心。
  陈宝德蹙着眉上下打量了一番谢青崖的行头,道:“您这衣裳腰带皆落在里头了,还如何回城?”
  谢青崖低头审视自己形容,不由头疼。
  未料陈宝德忽地上前推开了隔扇门,趁他不备,眼疾手快地把他给推了进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了门。
  尔后便闻陈宝德隔着门道:“您总得先进去把衣裳穿齐整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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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30章
  谢青崖立在门前, 呆滞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公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从未见过公主情绪如此激动, 今日想必是气极了。
  他蹑手蹑脚往内室挪过去,路过博古架时暗自惊叹架子上的名贵瓷器摆件竟然幸免于难, 可见公主情绪并非完全失控。
  打帘进了内室,便见公主正伏于案前,目光空空,神思恍惚。
  公主闻声抬眸, 刹那间又垂眸敛去通红的双眼,冷喝:“滚!”
  谢青崖觑着她的脸色,抿了下唇,道:“臣来取衣裳。”
  公主扭过头去, 兀自望着窗外朦胧的细雨, 不再搭理他。
  他忙不迭回绕进屏风内, 取了零落在榻边的外裳和金玉腰带,穿戴起来动作又放缓了, 一面扣着腰带, 一面打量公主的侧影。公主却始终不曾回头瞥他一眼, 脊背挺直, 一动不动。
  他磨蹭了又磨蹭,到底还是穿戴整齐了,只得从屏风后出来了,顺手在衣架上取了件广袖衫。
  铜香炉里的安神香燃了一半, 满室皆是柔和淡雅的香气,熏染出宁静祥和的氛围,好似又回到了方才温存时。
  谢青崖轻轻移步至公主身后, 将锦缎的广袖衫披在了公主肩上,又抬手将她散落在背后的青丝拢起,拨至衣衫外。
  赵嘉容恍若不觉,仍一动未动,不曾避开他动作,也不曾侧头瞧他。
  他掌心在她圆润肩头轻按,指尖蜷缩,克制住从身后拥她入怀的念头。
  “臣即刻便回城入宫,请圣人下旨,允臣领兵北上攻打吐蕃。”他在她耳旁沉声道。
  公主闻言,终是有了反应,轻哼了一声,语带嘲讽,也不知这话里的讽意是刺向谁:“圣人若肯调兵,今日朝会上便准了。费心思从宫里拿到虎符,还不如现下去四夷馆杀了那不知好歹的吐蕃贼子……”
  “那臣即刻便去。”他立时应声道。
  说着,谢青崖便起身,准备立马直奔四夷馆。
  “莽撞!”她微瞠目,抄起案几上的红木笔架,冲着他疾步而出的背影砸了过去。
  他闻声踅身,眼疾手快地接下了那只笔架,转而不疾不徐地移步折返,将之稳稳地重又搁回案几上。
  “公主也知不可莽撞,今日又为何如此冲动行事?”
  一切皆发生得太快了,自早朝圣人旨意下达,到如今也不过近夕时。太子此刻恐怕还未弄明白,他到底一步步中了什么谁的计。
  赵嘉容心知被他戏弄了,却不知为何并不恼,垂眸盯着那只笔架出神,闻言接话道:“我埋下李瑞这颗棋子,便是留待今日之用。”
  窗外的雨似乎渐渐停了,天际一层层晕染出耀眼的金色光芒,透过窗牖,铺洒入室。
  公主淡声道:“我尚且还用不着你指点我做事。赶在宵禁前回城去罢,太子和圣人满京城寻不见你,又多惹些是非。”
  谢青崖张嘴正欲再说些什么,被她一个眼刀甩过来,闭了嘴。
  ……
  屋外瑞安公主和陈宝德翘首以盼,良久才见隔扇门重又被推开。
  谢青崖穿戴整齐,自内室中退出来,抬眼见屋外之人,不由默然地摇了摇头。
  他拾起之前搁在门外的斗笠,移步走进庭院中,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暮色给他的背影镶了一层暖金色的边,渐行渐远,越发不真切了。
  瑞安公主怔然目送他远去,心里七上八下的。
  陈宝德转而端着热腾腾的梨汤进去了,不多时也出来了。
  出来时他端着红木漆盘,不敢抬头对上瑞安公主的视线,低眉弓腰道:“公主让您只管接旨去吧,她不会再管着您了。”
  “皇姐当真这么说?”瑞安公主声音发颤。
  陈宝德沉默下来,躬了躬身,随后端着漆盘退了下去。
  暮色四合,天际金光璀璨,呈现出一场盛大的落幕,宣告漫长黑夜的来临。
  庭院屋檐尚有雨水自瓦当间隙垂落,滴落在女郎纤细的肩头,沁入绫罗衣裳的纹理间。
  ……
  谢青崖一路策马回城,沿着朱雀大街,直抵宫门。
  京都之内乱象暗伏,临近宵禁,茶楼酒肆之中依旧喧闹不休,东市之内有胡商的铺面被人砸乱,零落一地的胡瓶胡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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