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她……在哭?
金黄色的日光照着九重宫闕,长长的宫廊穿过御花园,两旁繁花似锦,压得头上花枝沉甸甸的。
清风拂过,花瓣摇摇飘落。
几片艳色花瓣不识趣地落在肩头,凌思思脚步一顿,低垂眼帘,随手拂去,眼中划过一抹厌恶。
倒不是因为落花,而是她本就心情不好,便看什么都不顺眼。
她看了眼身上方一入宫便被换上的艳色宫装,殊艳异常,这样高调的顏色,一看就不是她的审美,倒是挺像从前的原身凌思嬡的风格。
也不知靳尹又发什么疯,哪根筋不对,待他们一行人进了城门,就有人先将她接去洗漱更衣,给她换了身丝毫不是她风格的衣服,还有许多精緻华贵的首饰,一看就是男人心虚想补偿女人的手段。
要是换作原主凌思嬡,肯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等到他的虚情假意,这躯壳里的人便已经换成她了,而她是不会因此就心动的。
凌思思哼了声,显然很是不屑。
只是……也不知道他们将靳尚带到哪里去了?
在她被接去更衣的同时,季紓也带走了靳尚,和她不是同个方向,依照靳尹睚眥必报的性子,也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他……
「凌侧妃?」见她不走了,前来带路的宫人等了一会儿,试探地开口唤道。
凌思思回神过来,眨了眨眼,伸手拨去了肩头上的落花,浅笑道:「今年这宫里的花,开得倒是格外盛。」
「是啊,今年回暖得晚了些,这花园里的花便也迟了些花期;不过啊,侧妃这时候回来,倒是赶上了这百花齐放的好时节。」
宫人一边说着,脸上讨好地堆了笑,便又领着她继续向前走。
凌思思点了点头,随着那宫人在曲折的长廊里左右穿行,不像是去丽水殿的路,她皱了皱眉,留了几分心眼,却没多问。
不多时,转过一处回廊,只见一座熟悉的宫殿映入眼帘,凌思思眼角一抽,记起了这是靳尹的书房,正是她刚入东宫来找靳尹时,遇刺的老地方。
好不容易回宫,一回来就来这么危险的地方旧地重游,真是晦气。
那宫人走在前头,停在了殿门外,恭敬地弯身,示意她一人进殿,道:「殿下已在殿内久候了,侧妃快进去吧。」
凌思思望着眼前熟悉的宫殿,神色凝重,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彷彿里头等着她的不是外人眼里与她情深意重的夫君,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该来的还是得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正面迎击!
凌思思自我安慰,深吸一口气,在宫人焦急的目光中,一脸视死如归地走进殿中。
这靳尹处理事务的书房,她来过几次,儘管多日不见,这殿中摆设却是一成不变,而身为这书房主人的靳尹此刻仍坐在案前,专注地批改奏摺,听见她进殿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
凌思思知道他在看她,却没有抬头,只是慢吞吞地走到案前,回忆着从前学过的礼仪,僵硬地朝他见礼。
毕竟知道他都暗中做了些什么,凌思思对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于造次,只得耐着性子与他虚与为蛇。
靳尹静静地打量她好一会儿,凌思思维持着沉默的姿态同样不服输地耐心等着,她知道自她进殿后,他的目光便一直在自己身上,此刻不说话显然也是在打量她。
他没有开口,凌思思便也不主动说话,沉默一下子充斥着整个书房。
许久,靳尹才朝着一旁的太监招了招手,后者便上前一步,展开手上明黄的圣旨,尖锐的声音道:「东宫旨意,侧妃凌氏品行纯淑,孝诚至性,奉太子意旨动修法度,彰吾朝盛世,表圣上勋功;今奉旨回宫,乃赏明珠十串,丝缎百匹,黄金千两,以铭慧芳--」
那太监嗓音尖锐,将一番文诌诌的旨意唸得甚是糊涂,凌思思没全听明白,却听懂了大概。
她这坠崖后失踪许久,虽未广开公告大举寻人,可她一个活生生的东宫侧妃出去一趟却没跟着回来,难免招来猜测;更何况,季紓与首辅一派多番寻觅,显然也让有心人颇有微词。
她可不信靳尹是真心盼着她回来,但不管怎样,她既然回来了,他就不可能让这样不入流的传言继续甚嚣尘上。
近年来皇帝圣体欠和,若是称她为皇帝前往国寺祈福,这类的谣言便会变得截然不同。
她是太子侧妃,又是首辅独女,身份尊贵,且又是为了皇帝圣体安康亲往国寺祈福,若是有人再以此做文章,那便是开罪了首辅与太子,更是对皇帝不敬。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自然无人会淌这浑水。
凌思思明白他的意思,迟疑了一下,终是朝着靳尹欠身拜道:「臣妾领旨。」
她可不信,靳尹会真的愿意帮她。
果然,靳尹伸手让殿内眾人退下,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桌案,彼此相对。
他叹息一声,朝她招了招手,微微笑道:「起来吧。」
窗外,薄薄的日光透了进来,映着他的脸,多日不见,眼前的男子变得更加成熟,却也更加深沉,儘管他是笑着的,可那笑却像是浮于水面上的一层浮冰,并未深及眼底,仅是假象。
凌思思站直身子,却没像往常亲密地朝他笑,靳尹心头一沉,像是什么跳脱出了掌控,令他有些不满。
可他仍是维持着表面的柔情,朝她叹道:「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凌思思口是心非。
这话便是赌气了,靳尹瞧着她分明气恼,却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念微动,自座位上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朝她走了过去。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低声道:「生气了?」
凌思思没有回答,想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她咬了咬唇,索性别过头去,不想看他。
反正也赢不过他,何必白费力气。
「别气了。当日情势紧急,本宫没料到你和阿瑶会来,两军交战之下,这才没来得及顾得上你们,没想到却害你中了敌军暗算……」
凌思思暗中翻了个白眼,为他说的这些话简直噁心到不行。
让你再装呢,还甩锅给敌军。
天知道哪里来的敌军,根本是你偷天换日来的人,那箭是谁射的,你心里还没点数呢?
靳尹没看见凌思思暗地里噁心的嘴脸,以为她仍在为当日之事发脾气,耐着性子哄她。
「你坠崖之后,本宫心急如焚,当即便派人下去寻你,可一连多日都未寻到你的踪跡……幸好你回来了,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瞧着瘦了许多,可是受了不少苦?」
「这不是挺好吗?人人都说太子和太子妃天生一对,臣妾才是多馀的那个,没了臣妾,想必大家都乐得轻松吧。反正殿下也不是第一次牺牲臣妾了。」
凌思思憋着怒气,又要听他这一番虚情假意的话,心里本就烦,不想理他,可他猝不及防问起她这段时间的事情,显然是故意试探。
靳尹本就多疑,她自然不好再摆态,脑筋飞快一转,遂故意转了话题,出言嘲讽。
被她如此嘲讽,靳尹不但不怒,反倒很是愉悦,将她的身子翻转过来,直视着她,微微一笑,「你又说什么气话呢。本宫心中喜欢的是谁,你又怎么会不知道?还故意说这些没根没据的话,来抹煞本宫的心。」
凌思思的回应是一声冷笑。
见她仍不解气,靳尹凝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悲伤之色:「本宫知道亏欠你许多,你与本宫置气也是应该的。你若心中有怨,不如与本宫直说?本宫向你保证,一定很快就能让你一解当日一箭之仇--」
凌思思听后,忽然笑了。
她本就容貌娇艳,不说话时看着肃丽,但笑容一起,便莫名有种说不出的妖挠邪气,艳光照人,令人望而失魂。
她笑他敢暗中伤人,却不敢承认,还花言巧语要替她报仇,将自己撇了乾净,简直是脸皮厚到令人发指!
她当初怎么就被他皮相所惑,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三观跟着五官跑呢?
简直没脸见人。
但既然他叫她有话直说,那她也不好抗旨,乾脆直接找他对质,问他为什么骗她,也好过她暗中瞎猜。
这样想着,她忽然便有一种什么都不想管,直接豁出一切的勇气,找他摊牌,直接不演了--
「我……」
头脑一热,她便真的抬头欲问。
方一张口,只觉手背上一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她微微一愣,低头看去,却是一滴水珠。
一滴、两滴……有水滴不断落在手背上,凌思思愣愣地抬手摸向脸颊,却意外地摸到了一手湿滑。
「眼泪……?」
……怎么回事?
她……在哭?
她为什么哭?
就在凌思思思绪凌乱的时候,对面的靳尹眼神一暗,忽然伸手将她搂进怀中,低声轻唤:「思嬡……」
这二字出口,其音沉靡,竟是数不尽的缠绵入骨。
凌思思浑身僵硬,被他搂在怀中,却是半点也动不了。
他将头抵在她颈间,轻轻叹道:「本宫知道你受委屈了。所以,本宫会在其他事上弥补你。有些事,只要你觉得开心,本宫都可以儘量依着你……」
「……弥补?」
「比如这独一无二的宠爱,这无上荣光,还有……」靳尹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你在意的所有人。」
凌思思怔了一下,侧头看他,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摇曳着,模糊成了涟漪。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待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丽水殿,碧草和维桑、端午早已等在门口,引颈期盼,一看到她回来,便立即衝了上来,一个个眼眶泛红,抓着她争相诉说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
凌思思被他们热烈地簇拥着,先是一愣,目光在他们身上转过一圈,确认他们安好,适才定下心来,好笑地道:「你们这样一人一句的,我该先听哪一个呀?」
「听我的、听我的!」碧草率先举手,将维桑和端午挤至一旁,红着一双眼拉着凌思思的手,还没说话眼泪便不住落了下来,道:「呜呜呜小姐,您真的吓坏奴婢了!您都不知道那时候看您掉下去,奴婢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好了好了,你怎么还是这么胆小啊?平常和人吵架斗嘴的本事呢?」
碧草胆小怕事,可却是真心护主,仗着凌思思的宠爱,但凡有些敢背后詆毁议论,她定是会不由分说上前与他大战三百回合,直到对方认输讨绕为止。
凌思思知道她背后常与人争执,才故意出言打趣。
她这般折腾,维桑的端午根本挤不过她,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大难不死的凌思思,难得红了眼。
维桑到底没忍住,上前一步,哑声唤道:「小姐……」
低哑的嗓音,透着少年长久压抑的委屈自责,颇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凌思思叹了一口气,道:「过来吧。」
得了她的发话,维桑攥紧了手,与端午走了上前。
「他们都说你死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凌思思心头一软,将他打量了一遍,问:「你的身子可还好?」
维桑微微頜首,「无碍。」
「虽然先前听季紓说你没事,但如今亲眼确认,才觉得心安。」凌思思弯唇一笑,转头又看向旁边的端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正值少年,最是爱面子,换作往常她这般动手弄乱他的头发,他定然不喜,可眼下他只是抿了抿唇,乖顺地任她玩弄。
「那么久不见,你又长高啦!」
「那是自然。」端午撇了撇嘴,低声哼道。
「唉,你再长高,下次我摸你头发可就不那么顺手了。」凌思思瞇着眼,故意道。
端午一愣,尚显几分青涩的脸颊腾地红了起来,「你、你……别乱碰我的头!」
见他恼怒,凌思思抿唇一笑,看着殿内丝毫未变的摆设,显然是有人精心维持,而眼前的这几个人,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没变,在她失踪未归的日子里,没有离开,而是守在了这里,等她回来。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等着她回来,而眼前的这些人,本是她笔下用来衬托主角,推动剧情,毫不起眼的绿叶,可却是这样的他们,有情有义,有血有肉,愿意守着一方殿堂,等她归来。
心里有一抹暖意缓缓淌过,暖得她鼻子一酸,几乎感动地要落泪。
但到底是主子,凌思思不好当着眾人的面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于是眨了眨眼,转开话题,鼓起了精神,笑道:「好啦,你们要不要这么感动?我这不是没事,成功归来了嘛。这久别重逢的好日子,不是该好好庆祝一番,怎么都哭丧着脸,怪晦气的。先说好啊,若是因为你们坏了运气,我可是要扣你们月钱的啊!」
见她还能说笑打趣他们,彷彿还是从前那个任性的小姐,几人心里悬着的那点担忧彻底放了下来,终是破涕为笑,开始热烈的讨论该如何好生庆祝。
碧草拉着端午到一旁讨论晚些吃什么,凌思思坐在廊下微笑地看着他们,偶尔插话提供些意见,看上去很是愜意。
维桑虽然伤好了些,可到底伤了根本,腿脚不方便,只能缓缓地走向廊下的凌思思,开口低声问道:「小姐这次回宫,可有什么打算?」
他看得出来,这次凌思思回宫,明显心有旁鶩,该是有自己的打算。
「还没想好,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事想确认……」
维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目光在看到门外的某个人影时,微微一颤,已在嘴边的话又堪堪收了回去。
兴许是他迟迟没有回应,令她感到有些奇怪,凌思思下意识地转头看他,目光却在瞥见门口佇立的一道人影时猛地顿住。
「……阿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