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差错

  茶烟氤氳。
  裊裊白烟自炉上蒸腾而出,晕开一室茶香。
  凌思思和常瑶坐在偏殿的软榻上,眼看着其他人都退了出去,随着碧草不放心地关上房门,殿内只馀她们二人,一时无话。
  相隔日久,有太多的话要说,可真见上了面,却反倒不知从何开口。
  凌思思想起上次最后一面,是她不顾常瑶劝阻,坚持跑去清风崖,试图扭转局势的场景,后来她不慎中箭坠崖,也不知她是不是在气她不听她话?
  她沉默不语,身旁的常瑶却是紧盯着她看,面色格外沉凝。
  凌思思最受不得这般静默的煎熬,索性主动开口:「我……」
  然而,不等她说完,身旁的常瑶截断了她的话,逕自伸手拉过了她的手,轻声道:「思嬡,是你吗?是你……真的平安回来了?」
  语气小心翼翼,藏了几分试探,生怕眼前的人只是幻影,眨眼便又消失不见。
  凌思思看见她泛红的眼角,想来她这段时日也不好过,心下一软,回握住她的手,道:「是我。我回来了。」
  确认了眼前的人并非幻像,常瑶抿了抿唇,终是落下泪来,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我不相信,一直想着你总会回来的,可那天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我……我对不起你……」
  她再也说不下去,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落了下来,那些压在内心深处的愧疚与悔意像是终于有了倾洩的出口,一下子溃了堤。
  凌思思没想到她会突然落泪,顿时慌了手脚,常瑶向来坚强,从不以软弱面目示人,如今这般伤心哭泣,还是第一回。
  凌思思原本以为是她这段日子受了委屈,可听她说起了当日之事,才知道常瑶原来一直将她中箭坠崖的事,算在了自己头上,认为是她害死了她。
  思绪顿悟的瞬间,心里却不禁有些酸涩,凌思思手忙脚乱地拿着帕子替她拭泪,边解释道:「你别哭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更何况这件事是意外,跟你又没有关係……」
  「怎么能没关係呢?若不是你为了推开我,那暗箭也不会射中你,都是因为我才害得你……」后面的话她到底说不下去,常瑶抿了抿唇,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便很是自责,「我当时离你那么近,就该拉住你的,可是我没能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掉下去……我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我实在很没用。」
  「胡说八道!这怎么是你害的呢?」
  听她将所有的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担,凌思思又急又心疼,她笔下明媚坚强的女鹅,怎么会有这样无助哭泣的时候呢?
  错了,都错了。
  凌思思握住她的手,强迫她抬起头看着自己,强压着心里的难过,一个字一个字地坚定道:「阿瑶,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愿意救你,是心甘情愿的,所以这件事只能是意外,而不是你造成的,知道吗?」
  「可是……」
  「就像你说的,我看到了你有危险,所以想保护你,不想让你受伤,虽然出了些意外,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凌思思见她犹豫,眼珠一转,拍了拍胸脯,笑道:「瞧,你我都平安无事,也算达成了我的目的。仔细算来,我一次救了我们两个人的命,倒还挺划算,不亏呀。」
  她语调轻快,倒不像是个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人,反倒转过来潜移默化地宽慰她。
  曾经记忆里任性妄为的娇小姐,如今却也会拐着弯子来哄她宽心,甚至以命相护。
  常瑶垂下眼眸,在她遭遇危险的时候,她所信任爱重的夫君不在身边,一心只想利用她,却没想到是这个曾经令她忌惮的女子,救了她一命……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混乱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复杂难言,她看着身旁凌思思故作轻松的笑顏,到底没再说下去,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唇角。
  「傻丫头。」常瑶轻骂一声,已经很好地藏起眼泪,柔和地望着她道:「那一箭,很疼吧?可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你离开这么久,也不早些传讯息来报个平安,我们是都很担心你,季紓更是找了你好久……」
  「没事,也不是很疼,都好好的呢。你别担心。」
  她故意忽略了后面那句,端起手边的热茶凑近唇边,掩饰地抿了一口,烫口的水入了肺腑,烫贴人心。
  总不能说她坠崖后穿了回去,看了幕间剧情,才又被迫送了过来吧?
  凌思思默默腹诽,看常瑶这般担心,不忍她一直陷在自责的情绪里,决定另开话题,转移她的注意。
  「对了,我听说靳尹回宫后,性子变了不少,你这段时间也过得很辛苦吧?」
  她说的委婉,但常瑶却知道她在说什么。
  自从她知晓靳尹对她的温情全是谎言后,她便与他再无纠葛,除却必要场合的见面,两人已经到了相见陌路的地步,若非身份限制,她是断不会再与他有所关联,彼此相忘才是好的。
  「我与他,也就是那样了。自从知道他虚情假意的真面目后,我是断不可能原谅他,他只怕也是这么想的,如今也是看在天河令或许还在我身上的份上,还强留我待在这里罢了。」
  「天河令?」凌思思眉头一挑,「怎么回事,靳尹还没拿走天河令?」
  这个时候,靳尹能让常瑶知晓真相,与她挑明一切,那应该是他已经达到目的,拿到天河令了才是。
  黑月光腹黑变态,除非达到目的,否则不可能做没把握的事。
  常瑶闻言,似乎猛地一怔,随即倾过身子,附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正想问,天河令……可是在你身上?」
  「我?怎么可能。那天我把东西还你后,满脑子就只记得赶去现场找你,哪还有心思去顾得着天河令?」凌思思语气一顿,这才发现不对劲,不可置信地问道:「天河令不见了?」
  虽然很难让人相信,可常瑶仍是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日我一心只想着找他问师兄的下落,也没料到后来的变故,待我想起时,天河令已不在房内,阿尹来向我讨过几回,我没明说,他也就不敢妄动。」她低垂眼眸,叹道:「我本以为是你,可现在却不知道会是谁……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知道天河令不在阿尹手上,短时间内也能相安无事。」
  对比常瑶的冷静,凌思思可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旁人不知道天河令是什么,只知道得天河令者,可得天下,从前几人暗中便已为此蠢蠢欲动,如今常瑶是常家后人的身份揭开,靳尹若迟迟拿不出天河令,只怕时间一久,又是一番动盪。
  可她那日明明已经将天河令还给常瑶,虽然她后来一心掛念常瑶安危,离开房间,不过清风崖两军交战下隐藏着那场偷天换日的计画,靳尹没道理不在现场,首辅更是远在帝京,其他人要嘛不知实情,要嘛没有机会动手,那又会是谁能在这段时间内,抢先夺走天河令呢?
  想起靳尹那阴险的性子,想必也是不能确定天河令真正的下落,才暂时按兵不动吧。
  但纸到底包不住火。
  想起靳尹,凌思思就头痛。
  她的穿书除却遇到季紓后,在一些支线剧情產生偏差,但对于主线剧情几乎毫无影响;可她和季紓既然能从毫无交集到如今这般难以言喻的局面,也难保靳尹对常瑶的感情线也產生变化。
  原先剧情里,靳尹和常瑶的感情确实在中段因误会而短暂分离,若是要与现在的情形对应,也是说的过去,只是……她到底没办法百分百确定。
  况且,就算常瑶以后可能原谅他,但她可不能,撇除凌首辅与他彼此猜疑不对盘的态度,她与他之间亦不可能善终。
  毕竟,她知晓凌思嬡最后的结局,并非是爱错了人,极大部分也因为她是首辅千金的身份。
  或许原剧情里,常瑶和凌思嬡可以原谅她,但凌思思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常瑶,正色道:「阿瑶,我不想骗你,其实我这一趟回来是有目的的。」
  「目的?」
  书房里,来通传消息的侍卫立在殿中,迎着头顶上冰冷的目光,额上有冷汗涔涔滑落。
  「你说,侧妃独自一人接见了太子妃?」
  「是,侧妃回宫后不久,太子妃殿下便去了丽水殿,宫人们都被秉退,殿中只有太子妃和侧妃两人独处。」
  修长的食指轻敲桌面,靳尹眉眼冷凝,显然对来人回报的消息很是不满,因而烦躁。
  太子性情阴晴不定,自从出去一趟回来后,更是难测心意,来回报的侍卫被他这般阴惻惻的眼神盯着,宛如待宰的猎物一般,背上都出了一层汗。
  「可听见她们说什么了?」
  「隔得太远,没能听见……」
  一句话没说完,头顶上的目光一下子冷冽如刀,侍卫吓得一个哆嗦,愣是不敢再说。
  靳尹冷冷地审视着眼前的侍卫,看见他僵硬的身子,额上有细微汗水渗出,顺着轮廓滑落脖颈,隐没在胸口的衣领。
  他……在害怕?怕什么呢?
  怕他……杀了他吗?
  靳尹幽幽地想着,突然想起了凌思思的眼泪,阔别多日,那个脱离他掌控,又出现在他眼前的女子,分明怨懟抗拒,神色倔强,却又忍不住落泪的样子。
  她从来不是软弱的性子,却在他面前落泪,是因为……害怕?
  靳尹挑了挑眉,为了这个突兀的词,莫名有些好笑。
  凌思嬡素来骄纵,对他更是爱慕,如何会害怕?
  殿中的侍卫久久等不到回答,偏靳尹未开口,他又不得轻易离开,站在那儿饱受煎熬,额角冷汗涔涔滑落,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在脑中开始起稿遗书了。
  就在这时候,一道清越嗓音自殿外响起,犹如救世福音,打破一室寂静:「殿下,就别再为难他了吧。」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季紓缓步走来,自那侍卫身侧走过,在经过他身旁时,暗中朝他递了个眼神,让他退下,适才朝着座上的靳尹作礼。
  「你好大的胆子,本宫还未曾发话,你这东宫詹事的面子倒是比本宫来得大了。」
  靳尹抬头瞥了眼落荒而逃的侍卫,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看似随意,实则话里已有不满之意。
  季紓眉色淡淡,依旧不动声色,「殿下言重。为了区区一个侍卫动怒,岂非有损殿下的威严?」
  靳尹眉头一挑,「你的意思……?」
  「侧妃方才回宫,对殿下心里难免有所怨言,故而有些小性子,也是在所难免。」
  「可她向来与常瑶不睦,如今却秉退眾人,与太子妃独处一室……」
  「太子妃心性单纯,对当日之事心怀愧疚,不会与侧妃主动衝突;然侧妃心里有气,难掩怨尤,回宫后太子妃又压她一头,自然得闹出些派头。」
  靳尹迟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她是故意做给本宫看的?」
  季紓低垂眼帘,并未正面回应,只避重就轻,淡声道:「眼下局势未明,殿下仍须採取衡平之道,以免失了先机。」
  靳尹点点头,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言的情绪,令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你说的对,凌思嬡痴恋本宫,乃是眾所皆知的事,眼下只不过是一时生气,耍些小性子罢了。怎么可能是真心与本宫疏远呢?」
  季紓心头一跳,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却是并未言语,仅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搭话。
  靳尹别开目光,注视着书案旁的一樽铜製人首司晨灵兽,脑海中凌思思倔强害怕的眼泪与季紓的话语交织成一片,令人难以辨别。
  他隐约觉得不是那样,可季紓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是了,寻常女子,遭心上人朝胸口射了一箭,被迫坠崖,又苦等多日不见心上人寻来,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但,应该……不是因为出现了其他理由吧?
  靳尹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没从他脸上看出丝毫异样,适才将目光復又投向一旁的铜兽上,幽幽道:「罢了。她既气恼,本宫再好好安抚她便是,日子久了,她总该感受到本宫的心意。」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凌思嬡倾心于他,只要他略施小慧,哄她开心,总该有所回报。
  不过实际上,这心意送是送出去了,但她本人有没有接收到,委实是另一件事。
  此时,远在东宫另一边的凌思思,正一无所知地在夜色中摸索。
  天色暗沉,铅云布空,夜幕之上没有一丝月华和星光。
  今夜无月,唯有廊下摇曳的烛火明灭,凌思思浑笼罩在及地的黑色斗篷中,眼看前头迎面走来一群巡夜侍卫,一个闪身躲进角落里。
  她呼出一口气,透过斗篷下的细缝,看见那些侍卫毫无所觉地经过她面前,适才自阴影中转了出来,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眼前灯火越发稀落,不见人烟,凌思思独自一人行于道上,脚步却未停,走过曲折小径,直到眼前矗立着一道沉重的铁门,她才放缓步伐,朝着几个重兵把守的门口走去。
  果不其然,她方一走近,便在门口被左右两边锋利的刀戟拦了下来,「站住!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牢房?」
  凌思思没有开口,只是伸手亮出东宫令牌,那守门侍卫见了令牌,面色微变,顿时收了刀戟,神色恭敬地俯首放行。
  缓缓步下台阶,走过蜿蜒的小径,尽头的牢里,隔着栏杆,昏暗的光影下,依稀可见熟悉的身影斜倒在角落。
  此处乃是天牢,专囚罪行重大之人,处处都透着阴寒森冷,是宫里最为忌讳之处。
  若非迫不得已,凌思思也不想来这种地方,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漫画场景,可真的踏足此地,仍是令她不太舒服。
  隔着栏杆,目光微动,她伸手撩开了黑色的斗篷,望着牢里的人影,终是开口唤道:「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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