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傅意怜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嘟囔:虽说荣山南有恩于她,她定当报答,但不是以身相许。与山中的人交交朋友是可以,但她怎么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呢,她迟早要走的,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她的家在城中,若是成了亲,余鸿鉴的家便是她的家,不管怎么说,都是高宅大院,良人执戢,都不会是在这一进门的小院中,过着普通农妇的生活,在茶米油盐中消磨掉自己的一生。
  可寨中人却有不少说他们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又对荣山南赞不绝口,说什么英雄救美,盼着他们喜结良缘,成就一段佳话。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傅意怜只想快步走开,只当听不到,走到自己的小屋中,将满腹少女心思诉诸笔墨,诗词曲赋,笔走龙蛇,遥寄给远方的余鸿鉴。
  初时,她还曾避着荣山南,可后来发现他识字不多,也根本不能体味就中情愫,便越发明目张胆起来,那些相思的词句就摊在桌面上,给余鸿鉴绣好的香囊也赤裸裸摆在她的床头,并愈发心安理得起来。
  傅意怜越来越频繁地下山查探消息,她从小并未学过骑马,山川险峻,她又不熟悉路线,荣山南不放心她的安危,又怕她嫌碍事,总是远远护着。
  一年之后,余鸿鉴被流寇追杀,下落不明。
  傅意怜的一腔热血,被兜头一盆冷水浇得浑身发凉,这种感觉,让她想起被山贼追杀那日,她在崖底举目无亲的景况。
  饶是如此,傅意怜以守孝为由,仍旧拒绝荣山南。可她也没有地方去,便照样住在他的家中,日常教思康识文学字,也偶尔为人代笔写信,抑或做些花笺,补贴家用。
  孤男寡女,日子久了,难免会被人议论,孝期一过,荣山南竟也真的向她求亲。那时,他已经组织了一支不小的军队,打了几场胜仗。刀光剑影里,白元觉等人开始给他们二哥说亲。等他娶了媳妇,她还有什么理由住在这里呢。稀里糊涂间,傅意怜答应了。
  荣山南几乎是倾全家之力置办了一份聘礼,虽说这全家之力,也就只有他一个人。
  可这份聘礼,与那十里红妆,蜿蜒不尽的仪仗来说,在傅意怜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荣山南特意打听了宛州城汉人的风俗,给予她能力范围之内的无尽体面,凤冠霞帔,样样不缺。可傅意怜只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魂不附体,婚宴上高声唱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她只当自己是个局外人。
  第18章 回家三拜拜过,礼成,再容不得傅意怜……
  三拜拜过,礼成,再容不得傅意怜说个‘不’字。他们二人都已无高堂健在,便由族中长老代替,天地见证,夫妻对拜,他们要一心一意,终生相守。
  这城里来的小娘子,细皮嫩肉,婀娜多姿,平素便常常引得‘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如今作了新娘子,该是怎样一个红粉佳人,男女老少都殷殷期盼着。
  荣山南也是难得一见的紧张,掌心覆着厚茧的大手捏住她的红盖头,顿了顿,才慢慢掀开。
  邻里街坊满面堆着笑意,都等着看看这天仙似的美人儿。
  红布掩映之下,粉雕玉琢的一张面容上,却布满泪痕。盈盈美目低垂着,辩不明情绪。
  大堂之中,忽然一阵尴尬的沉默,奏乐声也戛然而止。
  少顷,族中长老才反应过来,用眼神示意乐队继续:停什么?停了更加尴尬。
  荣山南脸上的紧张消失了,取代而来的是阴沉的严肃。
  只有思康不明所以,也不知从谁的胳膊底下钻出来的,指着新娘子,冲着荣山南‘阿巴阿巴’地发出些不明所以的声响,看样子,是还不明白傅意怜的泪水意味着什么。
  可被思康这么一搅和,宾客们也纷纷扯开话题,陆陆续续找借口先退一步。元莺将傅意怜扶入南屋,也退了出去,方才还人声鼎沸的院子,如今只剩了她和荣山南。
  断线的珠子总算是收住了,她用手帕擦干泪痕,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懊恼和歉疚。
  当着全寨老少的面,她让荣山南下不来台了。
  流泪并非她本意,只是难以控制。
  荣山南平素沉默寡言,却身形高大,按照他们当地的话说,成了亲,她就是荣山南的女人了。荣山南若是一怒之下,会不会像邻居方大哥那样,将自家女人拖在院子里打?
  傅意怜双手搅着那块红盖头,泪珠大颗大颗滴在上面,团成一块‘红泥巴’。
  自从进屋,荣山南一直没有说话。似乎等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荣山南叹了口气,拿起了搭在面盆上的一块白毛巾。
  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傅意怜不敢抬头。
  温热的毛巾敷在她的脸上,力道适当地替她擦干泪痕。荣山南执起她的手腕,将她手心的泪珠缓缓擦干。
  毛巾粗糙生硬,远不如她的绢帛柔软舒适。
  荣山南蹲在她面前,耐心道:“你既还没想好,我不会强迫你做些什么,别担心。”
  傅意怜从未想过,身为女子,乱世中,她还能有身穿大红嫁衣、嫁人的机会,只是身旁那人,却并非余鸿鉴。
  “我……”她一开口,嗓音有些哑,“对不起……”
  荣山南低首,望着与她鲜艳裙摆极不相称的黑色地砖道:“你还小,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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