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片冰天雪地里,棺椁中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素白人影散着长发,胸襟半敞,未着足履,便这么赤足落在冰面上,好像这片冰天雪地于他无感一样。
赵负雪俯下身,留恋地摸了摸棺中新娘的脸。
说来奇怪,在这连石头都能冻脆的极寒里,一个死人的脸色,竟然是红润如桃花的。
她的皮肉柔软,骨骼坚韧,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像活人。
赵狩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去。
这嫁衣女子的脸,他曾见过的。
当年他奉公办事,行经御街,恰巧碰上封将军回京述职。
不过一回首,那道鲜衣怒马,策马疾驰的人便掠了过去……耀眼得令人过目难忘。
传言尸骨无存的叛国将军,战死沙场、恶名满身的佞臣。
赵狩闭了闭
眼。
——也是家主名义上的亲徒。
感觉自己亲眼看了一场师徒不伦的戏码,赵狩只觉得自己大概要被灭口,偏生此时耳边又传来一道冷声:“去取穷道锁来。”
赵狩猛地抬头:“……?”
此锁乃赵负雪近年所寻,但凡活人,为此物锁上,除非取钥匙来解开,否则即便是灵力滔天、蛮力盖世之人,也是挣不开的。
赵负雪并未看他,他的手在棺中新娘的面上梭巡,半晌,用力地揉上了她的嘴唇。
霎那间,她的唇色便愈发嫣红起来,仿佛新娘初妆。
“欢迎回来,”他微笑着,“我已经等不及了,阿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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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澄在床上怔怔坐了半日,才艰难地挣扎起床,她取下床头剑坠,绑在了长生上,此时门外又传来几声敲门响动:“醒了吗?起来用早膳了。”
是赵负雪,她应了一声,随即取水来梳洗过,穿好衣服,带好长生与随身行装,再下了楼去,赵负雪见她收拾行装,一时间有些疑惑:“怎么收拾起这些东西来了?不是昨日才到的古安,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封澄本有些无精打采的,一想到此事便猛地来气了,她重重地瞪了赵负雪一眼,咬牙切齿道:“赵公子,你的伤势如何了!”
还在这里若无其事,若不是亲自从师尊口中得出了答案,谁会信有人能自己扯开自己的伤口!
赵负雪心头一跳,随即对上封澄视线,霎时便从中猜出了什么,他强作镇定,为封澄的碗中夹了一个汤包,偏过视线;“……说来奇怪,近几日似乎好得格外快一些,眼下已瞧不出什么来了。”
装蒜!
封澄给他一记眼刀,赵负雪忽然见封澄带下来的长生,当即奇怪:“哪来的剑?你还会用剑?”
长生灵光璀璨,一眼便是不凡之物,封澄有些噎住——总不能说是从另一条时空线送来的,于是只好含糊道:“……一个朋友送的。”
赵负雪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昨日两人睡得极近,他又辗转半夜未眠,若有动静,他不可能全然不知。
且此剑绝非俗物,什么朋友能出手赠这样的灵剑?
不过看着封澄不欲多言的样子,他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旁放凉的甜水拿来:“好,改日我也见见这位朋友。”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又顺其自然,仿佛端着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正宫气度似的,封澄虽听着古怪,却也未曾多想,只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就是了。
“赵公子,”她道,“你接下来回洛京吗?”
赵负雪皱了皱眉,反问道:“你回去么?”
封澄道:“不回去,我打算四处看看,洛京嘛……早些年呆腻了。”
赵负雪:“那我也不回去。”
封澄笑了,明知故问道:“哎呀,那小赵公子要去哪里。”
封澄本想瞧瞧少年师尊少见的羞赧之态,谁料赵负雪抬起眼来,目光清明,毫不犹豫道:“随你去,你去哪里,我跟着去哪里。”
这话一出,封澄反倒噎住了,半晌,才道:“……我要去长煌大原。”
长煌大原乃大夏第一穷乡僻壤,乃是臭名昭著的天魔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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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说世家公子了,即便是等闲修士,也不会到长煌大原这种地方游历。
一是人少,即便是降妖除魔做了功绩,也没人知道,二是那地儿着实凶恶,寻常游历碰到个人魔地魔,还能向周边修士求救,正比如海洛斯阵中的陈云与宝华楼里的侠医,可若是到了荒无人烟的长煌大原——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提前说好,那地方凶险,你跟我去,我不保证你能活着回来。”
赵负雪毫不躲闪地看着她道:“我并非稚子,有自保之力,从你而行这事还做得到,你不必分心。”
封澄微微一怔,少年又笑了,一双眼睛中满是温暖的情愫,几乎要溢出来:“只要是随你而行,去多凶险的地方我都不怕。”
哪怕是瞎子,也无法忽视这样炙热的眼睛。
封澄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就哑了。
她低下头,戳着盘中鼓鼓囊囊的包子,把那圆滚滚的红豆包戳得八面漏风,突然道:“其实,相伴至此,已经是缘分了。”
赵负雪的眼睛跟着她戳弄的包子走,片刻,声音里含着笑意:“你一人说了不算。”
封澄住了筷子,不敢抬头看他。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了摆在一旁的长生,一双总是盈盈含笑的眼中带着些涩意,她轻声道:“来顺客栈到赵宅要走一盏茶的时间,从古安到长煌大原的路要走七日,从洛京到古安的路要走半个月。”
“如若有朝一日,我们分离的距离已经是穷尽年月不可及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本是随口闲聊,赵负雪也没料到封澄竟忽然郑重了起来,他也收敛了笑意,半晌,定定地看着她。
“御剑,用灵符,也要走许久吗?”
封澄道:“对。”
赵负雪想了想,又紧紧地盯着她:“你一个人去吗?”
封澄正要回答,赵负雪却伸出一只手来,生怕听到答案一样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你总有你的事情,我追不上你,所以不问你缘由,我只问一件事。”
他顿了顿,有些忐忑地接着问道:“——如果真有一天,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却擅自走向了你身边,你……”
“会不会生气?还愿不愿意见我?”
话音刚落,封澄的心头仿佛被重重地砸了一记似的,的眼眶骤然用上涩意,她再也难以自抑,一步冲过去,紧紧地拥住了忐忑不安的赵负雪。
四周用饭的客人一惊。
赵负雪被冷不丁一拥。傻了眼,他手足无措,脸色霎时涨得通红,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半晌,他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你愿意么?”
生死咒初成,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靠近封澄,此时此刻的相拥,令赵负雪心头如云絮般柔软,霎时便泥泞成了一团。
正头晕目眩之际,赵负雪忽觉胸前有些温热,片刻,传来闷闷的哽咽声。
这片温热的来源不会有其他,他后知后觉地冷静下来,片刻,手轻轻地放在了封澄的后背。
偏生此时,几个路人走过,见状便指指点点起来:
“小姑娘哭着嘞,你瞧这公子长得这般俊俏,竟是个惹姑娘哭的负心人。”
“世风日下,人不可貌相啊……”
“还是个拿剑的——要不要报官?怕是遭人欺负了嘞。”
赵负雪的手轻轻地抚了抚封澄的头发:“……哭得这么厉害。”
封澄的头埋在他胸口,闷闷地摇了摇。
一旁人又指指点点:“受委屈了,一定是受委屈了!”
封澄忽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赵负雪,片刻,郑重道:“如果是你走向我,无论从什么地方来,我都是愿意的。”
赵负雪觉得自己的心跳霎时停了一瞬,他脸色空白地看着封澄。
封澄郑重道:“我愿意见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愿意见你。”
周围群众一哄而散:“散了散了,嗐!”
“闹着玩儿呢!”
“俺想俺老婆了,呜——”
“……你哪来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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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负雪的空白状态直到坐上了马车,仍然很明显。
他仿佛梦游一样,迷迷糊糊地叫了马车,迷迷糊糊地在封澄对面落座,最后迷迷糊糊地看着对面封澄饶有兴味的脸,忽然就清醒了。
“醒啦?”封澄叼着车上果子,边啃边道,“你方才和梦游一样,租马车的人还以为我是拍花子的,临走时瞪了我好几眼。”
赵负雪:“……你打我一下,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封澄丢给他一粒果子,戏谑道:“打?不舍得。小赵公子花容月貌,那租车行的小姑娘见赵公子美貌,恨不得把
眼睛撕下来贴您脸上,若非我带着剑,怕不是要从我眼前抢人了——喏,果子也是小姑娘给的,我瞅着比隔壁马车多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