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哥儿......”陶安的声音好像是从肺泡里挤出来的,林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见这从来‘痴傻’的人伏低身子,低声道:“我有事想与哥儿说清。”
哑巴说话,石头开花。陶安不是哑巴,但这许多年了,林家上下人人都当他是个傻子,又怜惜他的伤势,大家伙都很照顾他。
结果现在......
林言下意识想给来客倒茶,却又想起这个家伙不是‘客’,而是诓骗他们许久的‘贼’,心里就一阵恼火。索性回身坐到椅子上,冷声道:“说说吧。”
陶安慢悠悠眨一下眼睛——林言不知道他具体多大,但总比自
己的年龄大一些——他却也不怕,见林言面色不好,自己慢慢走到桌案跟前,还是那副木讷的样子。
“哥儿,我原是长安县人士,家父曾任......长安守备。”
林言自他开口便转过身来,听他说完,心中不知怎么升起些不详的预感。可他并不愿把这份不安表露出来,只是试探似的问道:“你与我说这个,可是因为忆起前尘,想我吩咐人送你归家么?”
陶安定定看着林言半响,却道:“哥儿这样问我,就是知道我一定不是为了这个了。”
“我与你无冤无仇——”
“我知道哥儿与姑娘都是好人......”陶安嗫嚅一下,却是跪下身去:“哥儿,我不是诚心蒙骗你们的。”
“我自被义父救起,确实遗忘前尘。但后来日久,又仰赖哥儿请大夫医治,神智就慢慢回归。”
“那你——”陶安的脸被阴影笼盖,好像林言心里的不安落作现实。
“我自家中,原本与张氏女定下婚事。谁知奸人作梗,强娶我妻。我妻不愿,被逼得投缳自尽......”陶安说到这里,声音不觉哽咽。修长的身子抖擞着,好像是山顶被风吹歪的树梢。可这一段树被惊雷击打焚烧,燃着久久不熄的天火,在这时到了林言面前。
“我不愿使她黄泉独行,遂投河——只是不知是哪方神明怜我,知我有恨未雪,叫我不要在那时死去。”陶俑长出眼睛,死的孔洞里钻出活的火:“我自忆起前尘,也曾悄悄回去过长安县......只是家中约莫以为我死在河底,已然为我操持丧仪。待到如今,我亦无意归家——”
他这样说着,头一顿一顿地抬起,两只眼睛只看向林言。两片嘴唇蠕动,说出了林言不愿听却在隐约中早有了预想的句子。
“事情是一云姓节度使吩咐,只我探听得知,这背后却是荣国府琏二爷的意!”
砰——
林言以为是他砸碎了杯子,可是抬头环顾,一切都好端端摆在那里。只有陶安跪在原地,仰着脸,灼灼看着林言的心。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你既然在我家多年,就该知道我家与荣国府的关系。”
“我不知道哥儿会帮我......”陶安苦笑着:“我只是想,哥儿连素月的性命都会顾惜,即便不会帮我,也不会害我性命。”
嘴里的唾液都变作酸涩的味道,林言站起身,往窗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跟陶安道:“你先起来吧。”
“这件事,你还与谁说过?”
“再没旁人。”陶安站起身,头却歪着垂下去,从这个角度,林言能看到他头上那一处不长头发的疤痕。那疤痕好像一条毒蛇盘踞,肉眼可见的将要束缚陶安余后的生命。
甚至......陶安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我也没告诉义父......我怕知道的多了,将来牵连他去。”陶安没有留意到林言的神情,他的眼中闪烁着愧疚,为那个搭救自己也真心把一个‘傻子’当作孩子的寂寞老人。
“我知道了。”束缚了陶安的蛇现在也到了林言头上,蛇身收拢,头骨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你先回去,不要叫旁人看出异样。”林言的声音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
“我自己也前途未卜,不敢说将来如何为你申诉。但我跟你保证,只要你说的是真,那么我林言活着一日,就一日记着你的冤屈。”
第81章
入王府雨后无晴
淮安王府的祖上是随龙保龙的功绩,几十年来,凡走过南疆的都听过铁甲军的威名。只是这一份威名随着第一任淮安王的暴毙生出裂痕,时光荏苒,稀释的不只有那一捧英雄血。
从今再往上数六十年,六十年前的世子比父亲差些,可再活六十年,又比他的世子好些。
若单是声色犬马,一个积年的豪族是不会早早衰败的。
王爵也是这般。
只是几十年来不掌兵权,却非说这一门王爵在兵卒间多有威望——这多奇怪!
昨夜淋淋漓漓雨水漏了一夜,存心濡湿地面。到了第二日,新生的太阳发了神威,林言出门的时候地上已经被催干。
可淮安王府的主人太喜欢自然,地上砖石料材不存水,这一片小径却吞不下水汽,边上横枝亦犹在。
“大哥呢?”沈昭昀是淮安王府的二公子,今年才十一。他的袍子上正被刮蹭满片水渍,这会不大高兴,便跟一旁的小子道:“不是说邀了林公子,眼见着人就要到了。”
“世子昨儿叫人送了几次酒。”跟着他的小子自然不会指责世子宿醉未醒,可沈昭昀晓得兄长的德行,心中大为不满。只是素日里母亲便多偏袒,又说子不言亲长之过,于是只好自己忍耐下来。
“你再去请一请,若还不来,就先引林公子到湖中凉亭来。”沈昭昀其实早就想见一见林言,他自己有心在文科有一番作为,自然打心里仰慕年纪轻轻的二元。
只是——
背对着其他人,沈昭昀的脸色有些难看——只是他兄长却伤了林公子的眼,幸好没什么大的妨碍,不然真的瞎了,他有什么脸面再跟人家结交去?
这会的天光又变得热烈,不似昨夜好像永远见不到放晴的模样。这让沈昭昀心里好受一些,一边嘱咐人备齐招待,一边又盘算能不能叫林言带着去见一见那名满天下的斐先生。
这副样子,倒叫林言说不清自己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还是该数落王府招待不周。
世子仍然酒醉未醒。
淮安王府的二公子是颇为跳脱的性情,他比林言小上一些,但每一句话都没叫彼此落空。从最初相见过的院口到湖心亭,二公子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休。
这种经历很奇妙,在林言过去的生活里,大多数时候他才是年龄更小的那个角色。即便是贾兰......林言想起他还是‘瞎子’的时候,登门探望的唯独没有这一位小公子。
没什么责怪,只是想着他小时候那样亲近自己,难免失望些。
眼前的景致与荣国府有几分相似,林言看着却莫名别扭起来。他的思绪拐弯到陶安说的话里,吩咐去调查当年事的人还没回来——一个声音在耳边忖度不一定句句属实,另一个声音又苦笑说不一定那里人做不出来。
沈昭昀跟林言谈君子六艺,一板一眼的倒挺像国子监先生的口气。王妃一定对这个儿子的课业很严格,一言一句,一行一动都拿尺子衡量才安心。
他与世子都是王妃的孩子。
这样性情迥异的两个人却是兄弟,世间事还真是辩白不清。
隐隐约约的,林言看到湖心亭的桌子上摆了棋盘,又有人上了点心茶水过来。沈昭昀铁了心要效仿古人风雅,这会也不怕水面寒凉。
“还劳你久等,我兄长这会不适,刚叫了太医。”临进到亭子里的时候,一个小子在沈昭昀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二公子的神情显露一刻恼怒,但很快又按耐下去。
“身子不适总是无奈,公子不必介怀。”
帖子是世子写的,只是不知当日那人说的‘主子’会不会在此时前来。林言与沈昭昀下棋聊天,思绪却不尽在棋盘——林言觉得有些奇怪——且不论下帖邀他究竟是不是世子本意,现在自己已经来了,以世子的从前行为来看,都不会这样迟迟不见。
沈昭昀看去却也有些不安。
终究年龄小些,再怎么早熟,那些焦急都会泄露出来。林言对这位二公子的印象不错,因此一路和他说着,没有表现一点被怠慢的不满。
眼前绣着祥云纹路的衣裳忽然一震,林言所执的黑子正做了一个新的活眼。
“母妃,您怎么来了?”
淮安王妃出现在此实在意外,林言不动声色,只和沈昭昀一并起身请安。
“快坐下,且不必多礼。”
王妃
看去是很和气的人,林言在黛玉那里知道那枚温暖的戒指。但他也晓得王妃惯来疼爱世子,因此一时竟说不清王妃来意。
“你俩正玩着,倒怪我叫你们拘束了。”王妃这样说着,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自个望一眼棋局,却跟小儿子笑道:“只这一盘,你都该输了三次了。”
“林公子让我。”沈昭昀也是笑,并没有因这‘不尽全力’生出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