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她就这样微微垂着脸,半侧着,在林言的眼睛里拓印得十分清楚。林言没留意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停了,只觉得空气恍惚中变得稀薄。
黛玉却接了他的话,说预测的天气,数点林言出去这一趟要带什么。
“也不用许多,我不好离开府衙很久。”林言找回自己的口舌,这句话却不知是说给黛玉,还是安慰他自己用的。
赶巧这会小丫头过来更换茶水,林言初上任忙碌,她们见沈大人的次数反而不如府外的多。这会见林言难得在此,又听他正跟黛玉说着新发的招募告示,便笑道:“这一回更热闹呢,好些人恨不能有个分身的法子,一个人去两处。”
林言也想听听主城里百姓对这段日子来政令的看法,便没叫她下去,听这小姑娘继续说。
但小姑娘的声音却停了,她望着桌上那盆庄稼,眼睛睁着,看上去跟做着什么美梦一样。
作物的叶子若有所觉般晃一晃,姑娘便也转醒。她腼腆地摸一下自己的脸颊,得到一个矮凳,挨着黛玉坐下。
“我家哥哥嫂嫂,还有我弟弟又都去报名了。”她坐得低,黛玉和林言能看到她的头顶簪着一朵蓝色的花。
应当是别人给她簪戴的,位置很不合时宜,甚至在簪戴间弄乱了头发,又很心虚地戳回去。这朵蓝花正在二人眼底下蹦跳,摇头摆尾,绽着紫红的花心。
“路修好就好多,我原来回家,每回都走得脚痛。走得好几年,还是忍不住跌跤呢。”她欢喜地说着,说起桥,说起路,说起田地,又说起正建着学塾的荒地。
“我看书塾那边也还在招人。”林言问。
“是。”姑娘脸上的笑容落下一些,一侧唇角往里收束,又‘啵’得放出来:“但是大家伙仍是愿意跟着大人您。”
天上的太阳偏移一个角度,那花也变得蔫蔫的。林言的目光在那紫红上停留一刻,又问道:“你弟弟多大了?”
“回大人,七岁。”
“读过书吗?”
“没有。”
“等书塾建成,倒也可以去试试。”
那姑娘笑着‘唔’了一声,却不知究竟是不是答应的意思。
“我前番到书塾那边看过,那边的工钱给得倒是大方。”林言又说到这个,但姑娘垂着头,好像完全没有听懂林言的暗示。
黛玉微微摇头,林言会意,便不再多说。
外面的声音响起些动静,不多时有人进来传话,说府衙的大人们请州牧过去。矮凳上姑娘的肩膀猛地一松,怕林言察觉,遮遮掩掩地拨弄手里的空茶壶。
林言起身离开,身后又响起些轻巧的安抚与笑声。
杨治中等人是为了已填补好的矿山划分来寻林言的。
得到土地是好事,但也会引来纷争。按说这样的安排不必州牧亲力亲为,但他们显然只把这做一个借口,另还有事想要林言给个解释。
装糊涂是个好主意,林言若无其事地安排着手头的事,好像完全没注意另几位大人几度探身,欲言又止。
他毕竟总给人一个聪明印象,这时装傻就显得更加可恶。更多的目光聚集在杨治中身上,他胡子颤动几下,没顶住同僚们的‘胁迫’。
“大人......”
“嗯?”眼前的州牧还是笑吟吟的。
“这,学塾渐渐也有了形状。只是大人既然建造,又预备何时招收学生?”
“不是还没全建好么?”
“是。”杨治中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是若等到建造好再张罗,一时收不齐,难道就这样空着么。”
文册搭在桌子上,沈大人的脊背挺得很板正。他有这样的优点,倾听他人说话时总显得十分专注,对说话之人也十分看重。
“嗯,那若是这时招收学生,又能招来什么样的呢?”
杨治中没料到这句反问,一时也顿住。
“大人,您这般的文曲星般的人物,总是少数。”
座下一句吹捧,林言没动,眼睛还望着杨治中。
其实林言并不全然信任淮越府衙的人,心知他们中许多都与当地沾亲带故。如杨治中般全然的外乡人是少数,他对这一位是存了期望的。
“这......早早开始,也能叫学子们有些准备。再晚了,恐怕正好与明年的应试错过......”
“不是还有淮越州的书馆么?”
这哪里能一样呢?
下面的大人们一时竟全笑了。
都知道这一座学塾是州牧沈大人主持修建,只怕少不得多多亲往督促学生。沈大人何许人也,师承当代宿儒,更是年纪轻轻连中三元!在他修建的书塾就读,粗略说去还能勉强算个大儒的徒孙呢。
若是被看在眼里更了不得......
而即便混个几年也没错,认识些人,对将来有好处。
林言把坐下的心思收到眼中,只道:“先建好再说。”
“大人......”
“还有什么顾虑。”林言将文册放在桌案上,啪嗒一声,却恍惚敲在诸人心上。
“方才所说我也有所考虑,但书塾建成也要到明年,最快也不过擦上春闱的边角。这样短的时日,与其另置馆舍,不如在一处安稳读书,诸位的
意思呢?“林言说到这儿,又提起唇角:“诸位也是经过场的,到了场上,且不会计较读在哪方学馆。姓名一遮,又怎知是谁坐下的学生呢?”
“当然,本官年轻,有没有考虑周到的地方,还望不吝赐教。”
这会却无人接他的笑,最终,杨治中拱手道:“是下官多心,大人勿怪。”
林言颔首,见他们这般来,又这般走。自己没动,仍坐在桌案后,直到有一个身影再折返。
“治中还有何事。”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
他这会不再遮掩,林言便也站起身。杨治中这会不知听同僚们说了些什么,脸上倒不似方才那般心事重重。
“这是将本官设的学堂也当作名利场?”
“实不相瞒,大人,这学塾乃是豪商建设,少不得要随和他们些。”
“这倒好笑,难不成淮越的富商能捐出个状元?”
“不是状元,是情面。”
杨治中低着头,看着地面上也随了淮越漆黑矿山的地砖。他不知自己将半副希望寄托在林言身上究竟对不对,这一位固然是背后有靠山,但他——
厅堂中陷入沉寂,杨治中的呼吸像是芯里塞了布的铜钟,每敲打一次都伴着沉闷。
“大人。”杨治中抬起头,平静道:“您毕竟会离开。”
“卑职知道,您不会一直留任淮越,但这里的商族一直都在。”他的声音哽住,样子恍惚更苍老些:“您在这里,他们还有得忌惮。但您走了,这会的好处......”
“本官好奇很久,纵使淮越艰苦,但这里的官员为何如此忌惮商户。”
“大人以为,那些私自再开的矿是由谁收的呢?”
果然如此。
杨治中眼见着林言笑起来,他的眼睛也随着林言唇角的弧度越瞪越大。似乎不明白在听到这样茫然的前景以后,沈大人为何还能笑出来。
一只手抚上他的肩膀,斐先生在教弟子读书的时候,一定没懈怠了手头功夫。
杨治中恍恍惚惚地想着,而沈大人说起话来依旧那样和气。
“是啊,本官不会在这里留任许久。”
“所以是不怕开罪谁的。”
静默中,杨治中却也笑了。没有声音,肩膀却抖动地厉害。
林言见此,眉毛高高扬起。
——这老大人原来也在考验他呢!
第148章
多给粮土厚根深
一只甲虫在桌案上来回爬过三次,杨治中面前的文册一字未动。他的同僚也在他跟前路过三次,直到第四次,终于忍不住过来问候。
“你也有懈怠的时候?少见。”
“近来夜里总睡不踏实。”
“这又是为着什么事头疼?”那位大人一笑,凑近后又压低声道:“沈大人不是给了定神针了么。”
“不是这件事——”杨治中揉揉脑壳,还没诉说心中苦恼,就被另一位老友抢了话头。
“为人父母的,最挂心当然是儿女事了。”
后接话的大人虽是调笑,但相识多年,也知道杨治中的辛苦。这会搁下手头事务,更近身来,疑惑道:“只你老兄不是早预备要将府上公子小姐送到金陵?那边外祖家不也盼着,这时又忧愁什么?”
“若是能送,我自然不会烦忧。”杨治中的一口气重重砸在桌子上:“只是你们也知道,我那两个小孩子,黏着姐姐——而我家那大姑娘,说什么都不肯走!”
单是女儿不肯都还好些,做父亲的狠一狠心,不顾女儿如何哀求,只把人送上车去就是......
但若是能叫他强塞,这会也不至于这般为难。
把亲爹愁得眉毛胡子一起掉的杨姑娘现在正在州牧官邸中,人果真是会亲昵同类的动物——杨芷原本不觉得新的州牧夫人怎么,可当听父亲说她也年幼丧母,被父亲送到外祖家以后,竟就先一步觉得她是可以亲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