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徒也算亡夫遗产吗 第23节
留下这句话,顾青峥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不再看向徐宴芝,大步离开了这里。
他推开房门,察觉到院外站着几位小弟子,呼吸沉重,像是累极了。
徐宴芝与他不同,很小心地没有在他面上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让顾青峥得以迎着小弟子走出门去后,还能露出温和得体的笑。
“师娘身子一贯不好,今日又有些不舒服,我服侍着她饮下炊玉饮歇下了。”他对前来寻徐宴芝的小弟子叹息地说着,眉眼中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担忧。
小弟子们惊讶了啊了一声,一叠声道:“原来是这样,早上我们还遇见了徐夫人,她那时还好好的,说等她回来与我们一块儿修缮法阵呢,事情实在有些忙不过来,我们便想着过来与她说一声,没想到。”
“是啊,她的身子这般,我也忧心不已。”顾青峥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师娘早上去天枢峰了吗?”
小弟子全然不设防,笑道:“没有,徐夫人往圣山上去了,想来是去查看结界边缘了吧。”
顾青峥微微一怔,低声重复道:“往圣山上去了?”
以她的修为,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从此处往上爬了,徐宴芝当真是去检查结界松动之处了吗?
顾青峥心中一突,总觉得没有这样简单。
他又与小弟子闲聊了几句,转身往前殿去了。
走到一半,情潮退去,理智回笼,今日徐宴芝有恃无恐的笑容又出现在他的脑中,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顾青峥反复的琢磨起来。
遽然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顾青峥快步走到前殿,再次踏上了去往天枢峰的灵舟。
灵舟停在天枢峰后,顾青峥越往后山弟子舍走,前头的人群便越多,众人皆面色凝重,神情紧张。
他停下了脚步,拍了拍身旁一位小弟子的肩膀,低声问道:“这位师弟,可知道前头发生了何事?”
那位师弟皱眉回头,瞧见顾青峥的那一瞬便舒缓了眉头,沉声答道:“回顾师兄的话,弟子舍中有人散尽灵力自尽了。”
顾青峥呼吸凝滞了一瞬,他已经晓得的了死的究竟是谁,却仍旧下意识地问道:“是谁?”
“是徐夫人的族弟。”师弟一边回答,一边偷偷瞧着顾青峥的脸色,“徐广济。”
“方才到了晚间点卯的时辰,他并未出勤,同门便去弟子舍唤他,那知一进去,便见到徐广济气绝人亡了。”
霎那间,徐宴芝的笑容又浮现在顾青峥面前。
她说,只当今日他未曾说过,她没有听过。
为何她这样笃定?
因为这个谨慎的女人根本不曾留下任何证据。
徐宴芝可以混淆人心,这力量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顾青峥渐渐的,又看到了一些。
太阴峰上,徐宴芝眼冒金星地软倒在床上。
她送走了顾青峥后,只能无力地仰面躺着。
半梦半醒间,徐宴芝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昏暗的地下,遍地花朵的包围下,小小的她总是坐在山坡上,仰望着天上的一线光明。
天上究竟有什么?她可以看到吗?
崖下这些漫山遍野的海娜花,能在太阳底下绽放吗?
虚与实之间,梦幻与真相之间,徐宴芝凝视着瘦小的她,想要跨越时间山海给予她回答。
海娜花能在任何地方绽放,海娜。
她到了这世间距离家乡最为遥远的太阴峰上,也依然能看到拼命活下去的海娜花。
当然,它们在这里不叫这个名字,这里的人管它们叫做——
寒来花。
第20章 第二十章从前的事
徐宴芝自幼,便不是安分的小女孩儿。
与玩伴们玩耍时,她总要出风头,争着要做领头的那个,将孩子们当做手下,安排各种的活计,教他们忙得团团转。
有的孩子喜欢她,乐意听从她的指挥,与她相处的好,
有的孩子也爱出头,并不服她,就要跟她争吵打架。
有时候她打赢了,有时候旁的孩子打赢了。
但只要是打架,就总有她,这让族人们十分不满。
老人自持身份,不愿意与小女孩儿说理,遣了年轻人来告诫她:在崖下生活,本就活得艰难,族人们更要团结一处,莫要意气相争。
她屡屡被训斥,却又屡屡不改。
族中老人感到丢失了脸面,愤怒起来,当着族人们的面发了话,不许孩子与她一起玩——让她自生自灭!自己反省去!
老人已经活了九十多岁了,无尽之崖下,能活到这么老的人实在少,族人们都尊敬着,见老人发话了,连原本愿意听从徐宴芝指挥的孩子们也不与她玩耍了。
她所在的部族人数少,又贫穷,在崖下四处游荡讨生活,能延续下去,自然是因为服从长者。
每当族人又找有干净水源的地方,将车上帐篷拿下,在空地上搭建起来时,孩子们便嘻嘻哈哈、三五成群地抱着器皿,由年轻人带领着一块儿去取水回来。
没人理她,徐宴芝只能独自捧着巨大的木盆,跌跌撞撞地坠在人群的最后头。
曾为她冲锋陷阵过的部下见状,也悄悄地趁人不注意劝过她几回:“海娜,你就不要犟了,你总想着要学着排兵布阵,要打上天去,这本就是不可能的,我们又不适合生活在天上。族里老人哪是因为你打架生气,是因为你嚷着要带我们去天上才生气的。”
瘦小的徐宴芝,穿着破破烂烂不合身的宽大衣服,静静听着玩伴劝她。
她垂着眼眸,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
玩伴说道最后,总是要提到她的父母:“想想你的阿姆阿父吧!他们也想到天上去,结果呢?死了呀!”
说到父母,徐宴芝也总是忍不住要生气,她每每都会眼一横,试图用不成熟的暗示之力混淆玩伴,还会梗着脖子道:“他们去不成,我一定能去成!到时候,你们全都只能佩服我!佩服悬崖下的海娜!”
但她那时小,只能混淆几只误入部族的小蜥蜴,族人们又都擅长暗示,各个有了抗性。
玩伴完全没有被她影响,见她油盐不进,啐过她好几次:“悬崖下叫海娜的都有十几个!我阿姆都叫海娜!”
这句话也每次都能噎住徐宴芝。
海娜在无尽之崖下头,是再寻常不过的名字了。
这里一年四季,都只有正午时能有一丝微弱的阳光能照进崖底,光线微弱,水也浑浊,浊气浓郁得如有实质。
长得最多的植物,就是白色的、小小一朵的海娜花。
只有它才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能满山遍野地长满,不仅好看,崖下人还拿它当做食物,充饥解渴。
既然海娜花这样好活,大家生下孩子的时候,也纷纷用海娜来为孩子命名,祈愿孩子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好好的活下去。
徐宴芝玩伴的阿姆,是个粗矮沉默的女人,她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徐宴芝。每回看到女儿跟徐宴芝玩耍,她都要恶狠狠地揪住女儿的脖子,将她拎到一旁。
与这样的阿姆同一个名字,让小小的她恼怒不已,她斩钉截铁地对玩伴说:“等我以后去了天上,一定会改一个好听的名字,独一无二,比崖下所有人的名字都好听!”
“我不信,我们是崖下人,在天上根本活不了,天上的人各个都是怪物,会把我们吃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玩伴嗤之以鼻。
再忠诚的部下也受不了主将时常谵妄。
等徐宴芝再长大了一些,她依旧如此,说着要去天上的话,儿时的伙伴纷纷离她而去,她不再有朋友,成为了崖下著名的怪人。
七八岁的时候,部族去城中交易,常常有听闻过她名字的其他部族过来,特意要寻那个“古怪的海娜”,瞧瞧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徐宴芝还没能去到天上,已经有了独一无二的名字。
她的名字在崖下传得越来越响,人人见了她都要讥讽几句——海娜,你还想去天上吗?要不你爬上去吧!
徐宴芝恍惚觉得,那时候她才算真正长大了,懂得了一些事,也变得越发孤僻起来。
被所有人取笑,让徐宴芝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她不想改,只将自己藏了起来,平时唯在老人向族人讲述天上的故事时出现,瘦瘦小小的人,躲在人群后,托着腮,细致地听着。
更多的时间里,徐宴芝孤独地坐在她找到的崖下最高的山坡上,在海娜花的包围中,仰望着她向往的天上,幻想着若是自己能上去,能晒太阳,日子会过得多么美好。
数十年时间一眨眼便过去了。
女孩长成了女人,来到了离家最远的地方。
太阴峰上,在梦里,徐宴芝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闭上眼,却一次又一次地被迫直视着孤独的海娜。
她的心揪了起来,一阵陌生的不适侵袭了她。
天上的确不适合崖下人生活,明明他们之间没有太大的差异,可她绞尽脑汁,用尽了力气,直到如今此刻,也仍然没有过上幼年时想要的自由生活。
她对海娜食言了。
或许是因为她承认了这件事,海娜总算放过了她,让她悄然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无梦的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徐宴芝睁开了眼,外头竟然仍旧是黑沉沉的天。
这一觉过去,她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连往日缠绵的背痛也和缓下来。
徐宴芝一开始还不解,直到感受到灵海中的灵力似乎比从前多了一些,方才意识到,上了一趟圣山后,她停滞许久的修为,竟然有了一丝进展。
这让她振奋起来!
崖下的老人不许子弟们去天上,并不是年老而固步自封,而是因为天上灵气馥郁,对于习惯了浊气的崖下人而言是一种灾难。
他们很难适应充斥着灵力的环境,更难踏上仙途。
像徐宴芝这般费劲千辛万苦,在此界最强仙人的看护下修了筑基境的已是万中无一。
但即使在最强者的看护、诸多灵药灵器的加持下,徐宴芝的修为也停滞了许久。
宇文令曾对她说过,不要再抱有希望了,受限于躯体,这已经是徐宴芝的极限,她很难再往上一步。
但他是错的!
徐宴芝的心咚咚跳着,她怀揣着希望,精神抖擞地将自己收拾整齐,推开了门,笑着与门外值日的小弟子打了招呼。
小弟子本在打盹,闻言一个激灵,抬起头看着她吃惊道:“徐夫人,这样早,天还未亮呢。”
徐宴芝摇摇头,解释道:“昨日答应你们的事还不曾做完,我先前找了些个结界不稳处——你们把不梦鳞存在哪儿了?你们不急,我自去修缮着。”
昨日徐宴芝不曾出现,几个长于阵法的小弟子们忙到天黑也不曾将所有法阵检查完,累得回去倒头就睡。
此时见徐宴芝一大早便出现,说要自去修缮法阵,小弟子哪儿有不肯的,连忙一叠声应了,引着她去库房取不梦鳞。
天还黑着,山上永不息的风仍在吹着,因结界松动,太阴殿比寻常时候冷了许多,小弟子与徐宴芝一前一后地走,身上皆穿着厚厚的衣裳,怀中揣着保暖的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