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个坐姿端正,惯有名门世家的风雅,一个跌宕洒脱,能眼见的身段风流。
  越霁:“我也是不愿见珠玉蒙尘。”
  沈清和都想发笑,他这个京都纨绔有一天也能成了让人抢手的香饽饽,还是越氏来争,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越霁见沈清和长久不语,也不催促,织金重台履踏在满地碎玉上,“沈公子,都说时势造英雄,我倒觉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更贴切。”
  这都不能是一般的党派之争,他是天子近臣,光明正大挖皇帝墙角,什么成分已经裸着告诉他,毫不遮掩,毫无顾忌,也不怕他反水检举,或者说有恃无恐。
  沈清和一向喜欢与有野心魄力的人打交道,和他原先想在昭桓帝手下做出成绩一个道理。但这越霁,连同他背后的越氏,像掩在迷雾中的巨兽,只能隐约看见它裸露的獠牙。
  何况越霁出生世家,站的太高,便容易目下无尘,何况那样的顶级出生。
  不怪沈清和连坐,他还没见过世家出什么好人物。
  “不必了,沈某资质鄙陋,不堪大用。”沈清和露出外示于人的招牌假笑,虚与委蛇正好他也很擅长,“想必一声令下,天下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为公子你驱策的。”
  别说沈清和这个五品侍中,就是礼部侍郎沈兆,见到越霁也得客客气气,被如此夹枪带棒驳拒,越霁半点也不恼,他饶有趣味看向面前人。
  “听说沈公子还开设了家书院?哦,似乎是叫什么…清北书院?”
  沈清和心中骤然一冷,面上灿若春花,“不过是个小破书院,开着玩玩罢了,我曾经就不是读书料子,现在飞黄腾达,还不许我过把当先生的瘾?我听状元郎说过您家上清书院,那才是真了不得,叫人神往得很。”
  越霁矜笑:“上清书院喜逢天下有学之士,沈公子若要来我自当倒屣相迎。只是办学之事……普天之下鱼龙混杂,难说一定心明眼亮,能识得明珠。”
  “越公子你点我呢。”
  “要看清全局,还得睁大眼睛。”
  越霁将棋盘中央的白子捻起,摩挲着手心温润,漫不经心道:“大雍气数将尽。”
  沈清和猛然看他,皮笑肉不笑道:“你知道这是在说什么吗?”
  “我知你不拘一格,忍不住就想一吐为快,想来你应该不会介意。”越霁莞尔一笑,“你在策论中写道‘攘外必先安内’,我正好也这么觉得。大雍早是内忧外患,百孔千疮,我正缺你这样的臂助。”
  沈清和面色古怪:“越公子难道觉得我有这样的本事?”
  越霁:“红墙之内,我正缺一双眼睛。”
  “你要我做内线?”沈清和挑起眼皮,“朝廷里会没有你的人吗,你想让我监视谁……难不成是皇帝?”
  越霁隐秘一笑。
  他猜得果然八九不离十,越氏早有不臣之心,这样根生于王朝血肉中的庞大家族,维系了天下学子良材,心有异动好像也不奇怪。
  只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沈清和要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嘴边一转,“我帮你,能有什么好处。”
  风起,越霁束发的葛巾在身后飞扬,在他的指尖缠绕。
  “若这天下为越氏天下,万民为越氏之民,我越氏中重要的部署,自然掌有生杀权柄,独步一方。”
  越霁伸手,那枚白子便安安静静躺在他掌心。
  沈清和从他恬淡的笑一路扫到掌心的白子。
  昭桓帝言犹在耳,他伸手一抓,棋子便轻易转到了他的掌心。
  “好像是很难拒绝的条件。”
  -
  冬至日,大雍彻底迎来了它的肃穆,第一波寒潮来临,北风卷地,又腾起直往人后颈子里灌,百官上朝都外罩裘皮,手里捧炉,连乘坐的车马都添了厚厚的褥子。
  入了大内便要讲宫廷的规矩,沈清和将保暖但笨重的皮毛斗篷给脱了,寒风刮脸,刺得他生疼,疾步往值房赶。
  自从就任了赈灾御史,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当过职,头日复任,房里依旧是那几个同僚……也不是,长桌这端多了个人,瞧着面生,应该就是值房八卦里常能听到的潘良。
  “沈给事,啊不,应该叫沈侍中了。”戴仪见他便古怪地笑,“我本想着你加任了钦差,便能超拔出我们值房,怎么兜兜转转只是高了半个品。”
  他用拇指和小指捏出的芝麻大小的一截。
  他们不知其中缘由,只知道沈清和这差事办着办着,就被卸了任。消息从含章殿当差的宫人口中传出,说是沈清和长跪不起,还去牵拉陛下的袖子,死皮赖脸磨得陛下没办法,只能勉强晋他半品,算是了事。
  想来也是,本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差事办砸了,先前又搅乱了清谈集,真是草包芯子,时机到了还是闭着眼抓瞎……现在好了,竹篮打水两头空!
  “是只晋了半品,要不是知道戴兄心直口快,还以为是酸我呢。”沈清和心情一差,脸上笑得越开,嘴里越是刁钻,“只是十八岁的正五品罢了,升得太快也确实不好,还是得像诸位大人学习,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慢慢慢慢走。”
  几人脸色倏然变了,好你个沈清和,不过几日功夫,竟也蹬鼻子上脸,开始阴阳怪气的挖苦人了!
  他们哪个不是在朝中浸淫多年,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多,沈清和与他们相比不过一介新任,看似风光,实则一无人脉二无资历,殊不知登高必跌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比比皆是!走得太快还会扯着档呢,他这样的,怎么可能在官场上走得长久!
  三人脸上五颜六色的,沈清和一眼就知道,就是见同级晋升眼红得很,他司空见惯。卷不起来又躺不平的,安心做条咸鱼不就好了,干嘛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想来这几天的日常八卦,已经更新成他沈某某的闲事了。
  桌案前的书卷又成了几座山,沈清和真怀疑整个给事部门的活全给他一个人干了,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加班,冷脸道:“这是谁的活,都自己领回去。”
  戴仪:“哪里是我们的,你数日不当值,这些当然全是你冗余的,我们还抽闲帮你做了些呢,不然这桌子都堆放不下。”
  沈清和自然不信。
  戴仪又道:“想来陛下也不会再宣你去含章殿殿,沈大人有大把时间慢慢看这些文书。毕竟你还年轻,要听句劝,凡是戒骄戒躁得好。”
  他身后两人连声附和。
  话音刚落,有人轻敲了敲门。
  唯有专心致志拟读文书的潘良离门最近,他对其他人的口舌之争半点不理睬,听见扣门便站起,行动还有些不自然地开门。
  外头寒风卷进,带着乌黑纱帽的小公公探头进来。
  “沈大人,陛下宣你含章殿当值,口谕说了,卸交钦差事宜后,伴驾的庶务一切如旧。”
  刚刚还闲坐的三人大惊失色!
  到底是谁说沈清和已经失去宠信的!
  第21章
  含章殿一切如昨, 素净的陈设,安静的宫人,即便数日未至, 他的那方桌几仍旧被擦拭得不沾浮尘。
  早朝还没散,外殿的宫人悄声打扫, 有女侍不时偷偷透过珠帘,向里很快地瞥一眼, 又低下头去。兽纹铜炉内飘出的白雾缓缓下沉,内室便弥散起好闻的水檀香气, 是昭桓帝身上经久不散的气味, 沈清和待得长久了, 有时也会沾染几分。
  他只低头做自己的事, 昭桓帝进了内室, 沈清和便挑不出错地行礼问安。
  萧元政多看他一眼。
  秘书省最新编修的国史早早放在案头, 萧元政一篇一篇翻阅, 越芥才干不小, 胸有万卷,有些残缺篇章都能补入, 加之文章作得鞭辟入里,应用到修撰事宜更是事半功倍, 刚毅木讷的大著作郎都对他称赞有加, 是有些真本事的。
  同属秘书省著作郎的榜眼,在越芥的拼比下就没那么亮眼…不过要说最亮眼的……萧元政微微侧头, 发现与二人同列一甲探花郎, 手中毫笔已经在纸上落了个豆大的墨点,脑袋都快垂到纸面上,他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晋昌早就瞧得干着急, 在陛下眼皮底下当差,竟然还能睡着了!
  就在他想着怎么不动声色把人叫醒,就发现陛下的视线已经从手中撰书,移到了旁侧的小桌上。
  晋昌顿时歇了心思,眼观鼻鼻观心:沈公子,你且自求多福罢!
  萧元政看了他一会儿,见那乌溜溜的脑袋就要磕在墨点子上,轻咳一声。
  内室安静,这平常的动静就显得抓耳。
  沈清和一个激灵,他立即起身作揖,外面是朔风阵阵,含章殿烧了地龙,他近处还摆了只炭盆,将整个内室熏得暖烘烘,催得人直想瞌睡。
  “陛下恕罪。”
  “困了?”萧元政想到昨日少年眼下的青涩,现在站远了,倒是不太看得清。
  “臣不困。”
  “累了就休息吧。”昭桓帝一手执书,目光扫到少年桌案旁,才发现堆积的文书,皱起眉,“你一日要写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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