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沈清和刚想回答就要这个,非常适合他,就听身边一声嗤笑,回头是同样骑了匹白马的越芥。
  他眼前一亮,瞬间像见老朋友般,引着雪骓溜溜达达走到他身侧,“好巧啊越兄,我们又见面了,清谈集一别,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越芥一点也不想和他再见,驱马快走几步,没想到这沈清和竟如此不懂眼色,狗皮膏药般黏在他身边不肯走。
  他喜洁,不愿意费心费力出一身汗,来骑射会也只是走个过场,往年都是随意在外围猎狐兔了事,如今却是为了甩掉这沈清和,不得不被逼着向内圈走。
  沈清和最喜欢逗越芥玩了,见他冷脸就走,觉得比打猎还有意思,一边跟着他,一边在林子里看风景,把人被逼着跑得看也看不见了,就放弃地走到条溪水边,任由雪骓低头饮水。
  他的时代这样的林子已经不多见了,大多都内部建着各种各样的建筑,门口再立一个购票处收钱。现在能在野外走走,吸一口纯天然无污染的空气,也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福利。
  他四处欣赏,突然见到一团雪白在林中闪现。
  兔子!
  好近!
  猎场里危险系数最低的动物,沈清和也忍不住手痒,拿出背后的弓箭,心道小孩弓怎么了,要让他们瞧瞧小孩弓也有自己的春天。那兔子一直不动,完全没察觉到危机,只一心一意吃草,他心中一喜,张弓搭箭瞄准——
  突然树丛抖动,他看到了一个干瘦的身影蹦出,正好将那团雪白扑在怀里。
  沈清和堪堪来得及调转方向,那箭矢歪歪斜斜地插在了一边!
  红衣少年惊魂未定,持弓的手都在抖。
  吓死人了!
  从哪里突然蹦出个人来!
  扑倒兔子那人也吓了一跳,惊惶抬头,见是个手持弓箭,骑高头大马的少年,立即提起兔子,起身就要跑,结果被林中横生的枝杈绊了一跤,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沈清和不忍直视,那雪白一团的兔子下了地,立即蹦跳着跑了。
  见逃跑无望,那人立即跪下朝沈清和磕头跪拜,口中含含糊糊,总归是说些求饶的话。沈清和要问他是谁,从哪里进来的,他也不回答,只是求饶要走。
  红衣少年摸了摸鼻子,挥了挥手叫他走吧。
  男人转身便跑。
  胯下马儿应该喝饱水了,沈清和拍拍马背,雪骓很有灵性地转身,朝回去方向迈步。
  “嗖——”
  突然穿来破空之声,随后是闷响。
  沈清和瞳孔紧缩,他回头看去——
  来人长发高束,手里提着一柄重弓,骑着乌油油的高头马走近,见倒下的是个灰布土衣的人,先是惊讶,随后面露遗憾。
  倒地的灰衣人抽搐两下,伸手向那兔子跑走的方向,不过两息便脱垂在地上,完全不动弹了。
  “怎么是个人啊。”
  越隐嫌恶道。
  “什么东西,也敢闯进我的猎场。”
  第23章
  数十米开外的围栏边上, 草丛窸窣响动,越隐目光如电疾射而去,精准捕捉到了那叶隙间几乎和土色融为一体的麻布衣料。
  他立即呼和周边侍从去找猎场看守, 务必速速拘捕擅闯者,抓到便格杀勿论, 带人首级来请罪。
  沈清和才从这支利箭,那摊稠红血泊中移开, 嘴唇颤抖几下,总算能听清自己的声音。
  “将他们驱赶便是了。”
  “妇人之仁。”越隐敬谢不敏, 乌骊从已经无声无息的尸首上跨过, “这整座麓山都是我的私产, 难道放任这群刁民侵犯?”
  “这群野人缺乏教养, 小偷小摸惯了, 我不在京都时, 便时时有偷摸进来的人被豢养的猛虎黑熊吃得剩一副骨头架子, 还要不怕死地硬闯。如今我归来, 不杀一儆百,不能彰我越氏威赫!”
  沈清和沉沉地望着他, 句末都打着颤:“你觉得,他们进来偷猎, 是缺乏教养?”
  “难道不是?”
  高大青年乜视他。
  “我领兵时, 这些刁民作战俘拘捕来就是当奴隶,和牲畜没什么区别。若有大战, 都是将人肉和畜生肉混在一起当军粮的, 人脯是什么,你怕是这辈子也没见过吧。”
  红衣少年面上血色一点点淡了。
  越隐鄙屑冷哼:“沈清和,枉我兄长看中你, 胆子也忒小了点,就你这胆小如鼷的样子还能成大事?”
  猎场护卫都聚集过来,这边闹出点动静,有人以为猎到了大物,纷纷策马聚集。
  “快将死尸处理了,腥血味重,容易招来猛物。”越霁摆手。
  一个常氏子弟走近,他与越隐不太对付,凉凉讥讽道:“越隐,你怎么猎物还猎到个人啊,准头也太差了!我可是已经捕杀了两头獐,这次的骑射会看来要我拔头筹了!”
  越隐反唇相讥:“我已经射伤了一头熊瞎子,要不是在这人妨碍了我,那黑熊早就落我网中,哪有你现在叫嚣的份儿!”
  “这点小事,犯不上搅扰了各位骑射会的好兴致。”柳汜打圆场,“猞猁犬已经觅得一头白鹿踪迹,毛泽纯白,是趋吉避凶的祥瑞之兽,若能活捉,才真叫拔得头筹!”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趣,当下便散了,去林中寻觅瑞兽。
  尸体很快便被仆从抬走,丢弃在哪里无人得知,毕竟林中不乏虎豹,弃在山野间,八成是连全尸也留不下。
  越霁留在最后,他来骑射也是穿长衣大袖,身侧并无专门拾捡猎物的侍从,和越芥一样,也不是正经参加骑射会的,以他在外盛名,也不会有人不长眼苛责。
  他见沈清和如涂朱般的唇色变得浅淡,点头致歉:“我弟弟做事没轻没重的,吓着你了。”
  沈清和面如金纸,完全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就是他在国外留学时,也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他拼命忍受,一条生命在他眼前狼狈挣扎,鲜血迸溅后死去所带来的作呕欲望。
  只问自己想知道的:“遇到这种情况,都要赶尽杀绝?”
  “倒也不是。”越霁思索道,“不过麓山是子渊的地方,守卫都是他的人,我这个当兄长的也不好越俎代庖。”
  沈清和不语,越霁似乎读出了他的心声,失笑:“你觉得我们视人命如草芥?你不会真是尊菩萨吧。”
  他不赞同地说:“我记得,你同你父亲是从拙州出来的,也应该知道单一座郡县,这样流离转徙的人多如牛毛,总有些不服管教的,要使些雷霆手段。”
  他风轻云淡扫视,见红衣少年涌动着某种情绪的脸,轻笑一声,“你想救?”
  语调有种轻柔的残酷。
  “你救得过来吗。”
  沈清和的脸还是白的,有冷汗从额角淌下,隐没在束带中。
  他忍无可忍打断:“越公子,沈某无法再做你的幕宾。”
  越霁眼神冷下,似笑非笑道:“世人大多自以为是,小有薄资,便误以为能做出番惊天伟业,普度众生。”宽袍大袖的青年意兴阑珊:“殊不知妄自尊大,也愚昧至极,往往是谁也救不了,谁也不念好,最后将自己也给搭进去。”
  围栏外响起马蹄声,长鞭高高扬起,抽落在地上。
  是猎场护卫在叫嚷:
  “这些贱民看着就一把骨头,跑得倒比兔子还快,分头去搜!”
  沈清和遥遥望向他们奔走的方向,口中却道:“今年旱灾不断,燕临没受波及吗。”
  “一年中十有六七都是灾祸,能活下便活,死了也是命不好。”
  “命!”
  沈清和像被触及什么开关般,突然放声大笑。他俯身,纤薄的身姿随他胸口震颤的幅度而颤抖。
  “祁连均也同我说过,‘谁叫他们投身庶民之家,无力兼善天下,便只有抱愧于他们了’,你们都爱说命。士与庶,这就是你们划定好的命,这头与那头,泾渭分明,不可僭越。”
  越霁不置可否,目光缓缓冷下来,雾障退隐,静水流深。
  “沈公子,走到这里了,你还妄想两袖空空?”
  “原先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是我走眼,你与世人,别无二致。”
  沈清和凝视着他。
  突然就明白了,昭桓帝说的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本质上,这并不是站队昭桓帝,或者越氏,或者任何一方的问题。
  门阀间即便犬牙相错,龃龉不合,但同样也有个共识,即便再多的睽异倾轧,也是云上的事,绝不许地上的枝蔓疯长,攀附纠缠到云间。
  而纷争中随意引动的风雨雷电,对云下的人来说,都是噩梦,是浩劫。
  沈清和冷声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抱歉越公子,这里实在令我觉得恶心。”
  “好一个道不同。”
  越霁策马离去,只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一蹴而成将背上弓取下,随手抽箭,一齐握在掌心。
  ——明明也是偏于文弱的身形,拉开这柄长弓却是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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