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越霁搭在弓身上的拇指在箭尖碰了碰,歪头虚虚瞄着目标。
“沈公子在骑射会上追猎时,不幸中了流失,当场暴毙了,真是遗憾。”
这么近的距离,威力不俗的一张弓,飞箭离弦,他必死无疑。
被雪亮的锋芒直指,沈清和半点不退,手中马缰一紧,雪骓虽有不愿,但还是被主人逼迫向前走进,靠近那拉弓搭箭所在。
“妄自尊大,愚昧至极……越公子是在九重天上待久了,我要替那些人好好伸伸冤,将这些话全数奉还给你。”
“你们都觉得,天下读书人是随意控制的筹码,天下百姓是随意驱遣的刍狗,你们是棋桌上的律条制定者,万千生民都是手中棋子,对吗?”
越霁纹丝不动。
沈清和像疯魔般,再近数步!
“越大公子,您真是至尊至贵。”
“今日最好将我射杀在此,若放我离开,我定要你用血和痛知道,门阀之下,到底有没有天命!”
越霁眯起眼,他松开手,箭矢以迅风之势朝沈清和面门而去。
沈清和没有闭眼,长箭带过的疾风掀起他的发,一只雀鸟稳稳被钉死在树干上,只来得及哀鸣一声,便一命呜呼。
越霁收弓,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他。
“在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里,你也是最特别的。嗯,像只艨艟下喜爱纵跳的小鱼,你我不能勠力同心,我倒真有些惋惜了。”
“再给你次机会,若你不愿,下次只能在灵堂与你相见了。”
沈清和从容自若:“若你敢来我的灵堂,我便是当了鬼也会好好招待!”
“好,很不错,我要留着你。”越霁非常有涵养的一垂首,他偏头,只用余光看人,才终于显出这幅无害端方皮囊下,真正掩藏的傲慢与冷漠。
他的生活是无聊了,难得有这么尾小鱼陪他戏耍。
唇边泄出一丝轻嘲:“你该怎样让我流血流泪,燕临越霁,拭目以待。”
这回是真走了。
沈清和看越霁走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才突然弯下脊背,背后汗如浆出,衣料已经沁湿了,被冬日的凉风一吹,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但胸腔比身体更冷。
他建立清北书院的初衷,是为了能有一个傍身之处,免于门阀风雨雷电下的俯仰沉浮。
现在想来,他所走向的,真是一条带有幻想色彩的,从未被人选择的路。
沈清和都想笑。
若安心攀鳞附翼,是能眼见的大富大贵,他是手动换个了地狱难度。
上清书院单一个越霁,就这么难缠,遑论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一人之力,实在是蚍蜉撼树,昭桓帝那日说的一点没错,且给他还留了十足的脸面。
还是他过于自负。
雪骓感应到主人的情绪,难耐发出一声长嘶。
沈清和伏在爱马身上喘匀了气,伸手拍拍它,“踏月,我不着急,你只是个小马,你也不许急。”
红衣少年双手撑在马背上,眉目舒展开,眼里熊熊火光闪烁不定。
“越是逼我,想将我拍死在岸上,我就越不怕。”
“我只担心浪头不够猛烈,叫我不能够尽兴。”
第24章
翌日, 沈清和前脚刚踏入宫门,四个腰别精刀,袖绣狮虎的金甲卫便将他团团拢住, 围挟着他往和政大殿上去,架势和舞弊案初次提审时一般无二。
元宝小公公也跟在一侧, 将浮尘一甩,俯身侧头, 压低声音道:“沈大人,上殿后便什么也别说了。”
沈清和一颗心慢慢沉下, 大概也有了数。只是没想到越霁下手这么快, 即刻就出了招!
正是百官朝会之时, 沈清和从中道一路被押到最前边, 不论是何品阶的官员都对他侧目相视, 要看好戏的样子。
沈兆在三品大员之列中站着, 见沈清和被押解上殿, 面色如罐里的腌了多年的咸菜般难看。早先便有预想, 此子平日当个纨绔,挥霍他母亲的私产, 闹出的风浪还不算太大,一旦的手里有了权柄, 必兴波作浪, 给沈家带来绝门之患啊!
那日竟头昏脑热,信了这小子的鬼话, 放任他随意顶撞, 今日想来便是祸起萧墙,助长了他那不着边际的痴梦!
他脑中极速转动,想着若真大祸临头, 怎样将沈家给摘出去!
沈清和被强制押跪在地,四名金甲卫就围拢在他身侧,伸手搭在刀柄上。
“沈侍中,既然你上殿了,那本官就当着你的面,将话再说一遍。”
举言那人就站在他前方立奏,见他衣袍服制,应该是位御史。
“你曾几度盗取功名,买官鬻爵,又欺君罔上,行舞弊之实——你,认还是不认!”
沈清和不说话。
原本只是递呈中书省的弹劾奏疏,竟劳动御史台的大人亲自出面弹劾,越霁该是很不痛快了。
白发御史讥刺道:“也不必听你回答,御史台出面,必然已有详实的名目。监察司已缉拿昔日为你做题舞弊之人,又清查了尚书长史家中,发现了账簿几则,你使了多少钱财,白纸黑字记录在册!沈侍中,你还有什么可说?!”
沈清和在心中冷笑,寻常清查哪有这样快!证据早已搜查齐全,看来他那日无论归不归顺,越霁都已做好两手准备,只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白衣御史见跪坐的罪臣不说话,志得意满地抚了把长须,“不仅如此,你还在万千生民中大行鬼祟之术,带人上殿!”
身形佝偻,粗葛麻衣的黑皮汉子被带了上来,他手脚颤抖,眼神不敢乱看,诚惶诚恐地在大殿上跪下。
“这个大人说我们染了疫病,便是被疫鬼缠身,只有乖乖听话,吸食了他给的东西才能驱散鬼怪。我的好几位同乡都是吸食后浑身发热发痒,就像几百条虫在身体里爬!”
这黑皮汉子言语夹杂着昌州当地的口音,能确认是从昌州本地逃荒而来的难民,他后怕道:“有人之前和大人拌了几句嘴,虫子爬完后没过一天就死了!他这根本不是治病,分明是要杀人灭口,恐怕这劳什子疫鬼,也是他给放出来的!至少有数千尸体被焚毁,原先只说是除祟,现在想想就是殉尸,是邪道!可怜我这么多亲族兄弟死后都被敬奉给鬼祟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投胎做人,求大青天,官老爷们给做主啊!”
百官听罢皆惊,离青袍少年近的后退半步,恐他真会什么邪术妖术的肇祸于人。
沈清和青袍曳地,他缓缓回头,看向那个指认控诉的昌州灾民。
是张没见过的生面孔,或者见过又忘了,毕竟营中灾民数以万计,他每日忙着统筹兼顾,怎么有空闲一张一张脸记。
那人见他目色沉沉看来,惊慌避过他的视线。
“巫蛊之术。”青衣少年眸色冷沉,“你说我行巫蛊之术,好,这巫蛊之术有没有救你的命,若是没这巫蛊之术,你还活不活得下来,能不能在这明堂上大放厥词!”
农人梗着脖子道:“说不定这邪术只是让我们看上去好了,过几天说不定就剩那白森森的骨头了!”
“小人全家都没了,只留了我一根独苗,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快收了这神通,不要再对其他人下咒了!”他说及此涕泗横流,止不住向沈清和叩头,场面一时荒诞不经。
沈清和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一个字。
普通灾民哪敢诬害朝廷命官,在和政殿上一通胡搅蛮缠,哭脸卖惨。就算他穷尽心力为他们安置,救他们性命,越氏稳坐钓鱼台,叫一个农户翻嘴攀咬,还是再简单不过。
陈御史更加口沫飞溅,义愤填膺,“竟是如此操弄神鬼巫蛊之术,心怀不轨之徒,还终日近在陛下身侧,恐危害圣体,酿成大祸!莫重蹈昔日覆辙!”
孝帝便是被方士的乌金弹丸,蛊巫之术掏空了身体,才叫英王把持朝野,昭桓帝一继位便大力惩处这些打着长生幌子,进宫敛财的江湖骗子,若还有人敢投放巫蛊,必定人头落地,无一例外!
祁祥这才慢悠悠走出来,“这沈清和还在逆王府巷开了家书院,传习异学,日日捣鼓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莫非就是操弄这巫蛊之术!还请陛下下旨,封禁书院断绝其道,正本清源,莫使其为祸四方!”
他斜眼看了看侧后,“便是礼部侍郎沈大人你,生出这样一个孽根祸胎,惯纵放恣,也难辞其咎!”
沈兆颤颤巍巍从人群中脱出,立即要言明清白!
“陛下明察,这逆子竟如此悖逆不轨,臣绝不是那等姑息养奸之辈,便大义灭亲,即刻将此子逐出革胙,谱中除名,死后不许归宗,听任陛下裁夺!”
有位耄耋之年的阁老出面,他一挥衣袖,沉叹道:“想这沈清和也曾是我东莱书塾的学生,卒业多年,没想到竟成了如此不忠不义不善不孝之辈,今我将其摈斥门下,此后便不再是我的门生!”
御史抖了抖胡子,“欺世盗名,窃弄威权,放辟邪侈,沈侍中,不怪你人心向背。如此辜负恩典之举,唯有数罪并罚,才能平息怨愤,拨乱反正,还世人一个公道天理!”